追憶程千帆先生(1 / 2)

2000年7月中,我從國外回到台北,清理積信,竟得程千帆先生噩耗,一時震悼莫名。

我之知千帆先生,是在二十多年前的1978年。那一年十月,我考進武漢大學中文研究所,而千帆先生則於前一年從武大中文係退休,兩個月前被匡亞明校長請到南京大學去了。詩人曾卓對我說:“可惜,程千帆去南京大學了,不然你可以好好向他學點東西。”曾卓是我亦師亦友的忘年交,千帆先生則是曾卓的老友。不久,就在曾卓的介紹下,我開始同千帆先生通信,向他請教一些學術上的問題。次年,我寫了一篇討論建安文學的文章,題為《論“通侻”》,便托家住武漢、其時正在千帆先生門下攻讀碩士的張三夕兄帶給他看。他給我回了一封長信,頗多慰勉之辭,又幫我改正了幾處錯誤,指出若幹可加強的地方,還說正在請係裏對魏晉很有研究的周勳初先生也看看。不久之後,我把改過的稿子再寄給他,他回信說很好,他要推薦給《文藝理論研究》。大約過了半年,1981年初吧,我正在申請去美國,很希望在出國前發表,千帆先生好像猜中了我的心思,寫了一封信給我,特地附了《文藝理論研究》主編徐中玉先生的回函,大意是說,《論“通侻”》一文決定發表,隻是目前稿擠,可能稍遲一點。此文後來在1982年初刊出,其時我已到達美國,正準備申請進哥倫比亞大學東亞係的研究所,這篇論文同我前一年在《文學遺產》上發表的《李白的失敗與成功》及在《學術月刊》上發表的《別開異徑的杜甫七絕》,對我申請哥大的成功很有幫助。我心裏著實感激千帆先生愛惜人才、提攜後進的熱忱。

此後十年中,我與千帆先生時有書信往還,我一直執弟子禮,他卻把我當一位年輕的朋友那樣關心著,不時給我一些鼓勵。甚至愛屋及烏,從南京去武漢時特地抽空去看我家人。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我,端詳著千帆先生和我家人的合照,心裏真是充滿了溫暖與感激。

從美國到台灣任教的頭幾年,我因為忙於應付新環境,很少同國內親友聯係,跟千帆先生通信也因此中斷了好幾年。直到千帆先生大弟子莫礪鋒教授於1995年來台訪問,我才有機會請他帶一封信和拙著《魏晉清談》給千帆先生。很快就接到千帆先生的回信,仍然充滿鼓勵與欣喜。他在信中說:“未通問有年,側聞久返台北執教,而苦不知遵址。礪鋒南遊,帶來新著,捧讀歡喜。惟苦目患白內障,不能席卷鯨吞,但當細細咀嚼耳。”數月後,先生又專作一信論拙著,說:“清談是一熱門話題,近代及當世學人頗多染指。尊著晚出,評量諸家之得失,獨出一己之心裁,大處落墨,小處亦見工夫。我常感到,最理想的著述應當是文獻學與文藝學的高度結合,互相滲透,融為一體,亦即考據、義理均詳且精,再加以文辭優美,即清儒所標舉之高境。讀尊作,每有此樂。英時先生是我佩服的海外學人之一,書序也寫得好。”

此後四、五年,千帆先生的弟子張伯偉教授、程章燦教授先後來台,我和千帆先生的聯係也就更加密切起來。他寄來自己的近照,又讓伯偉等帶來自己的著作,並囑我:“目前兩岸來往較易,如有學術會議,望能回來看看。我則目瞀耳聾,走路也困難,不能行動矣。”我近年除繼續研究魏晉之外,兼治當代文學,寫了幾本小書,原以為千帆先生不會有興趣的,所以隻提了一筆,沒有把書寄給他,不料他來信說:“大著論現當代文學者,或更客觀,頗思拜讀,如尚有複本,幸見示也。”國內有人寫了評我的《魏晉清談》的文章,他也特地剪下來寄給我。千帆先生的熱情一如往昔,對我的愛護也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