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程千帆先生(2 / 2)

但是我跟千帆先生卻一直沒有見麵的機會。直到去年五月,南大哲學係請我去演講,這才有幸去拜望先生。那天天氣格外的好,真是風和日麗,我和伯偉、章燦兄到達先生南秀村寓所時,先生和師母早就等在那裏了。先生握緊我的手,握了很久,眼中充滿溫暖與喜悅的光彩,口裏連連地說:“翼明,我們這一麵見得不容易呀!”那一天先生興致很高,精神也很好,我們說了很多話,還和先生、師母照了好些相片。臨別,先生還特地從書架上取出早就準備好的《校讎廣義》四冊和《程千帆沈祖棻學記》一冊,在上麵題了字,鄭重地送給我。我深深感到先生身上有一股溫煦的吸引力,有一派令人如沐春風的儒者氣象,正與我在通信當中得到的先生印象一致。事後伯偉兄對我說:“真想不到你跟先生是第一次見麵。”的確,我跟先生二十年來除了通信幾乎沒有別的接觸,然而先生對我愛護不減,我對先生敬仰不減,這多少是有點令人奇怪的。我自己也曾經思索過,除了學問,除了惜才,這裏麵還有些別的什麼吧。千帆先生的遭際我是清楚的,通過曾卓,通過武大別的師友,我的遭際先生他也是清楚的吧。每讀先生詩文,常有一些微言慨歎,令我戚然感動。例如他給吳誌達先生(吳先生也是我在武大研究所的老師)《文言小說史》作的序中有一段感人之辭:“誌達早歲從餘問學,純篤勤劬,餘頗重之。其後餘以非罪獲嚴譴,廁身芻牧者垂二十年,故人多絕還往。其關射羿之弓者,殆屢覯不一覯。每誦張芸叟‘今日江湖從學者,人人諱道是門生’及‘傳語風光好流轉,莫將桃李等閑栽’諸句,輒為隕涕。然亦有二、三子,雖在本初之弦上,猶存師弟子之誼,未忍以非禮相加,其風義有足稱者,君其一也。”這種因無端被禍而嚐盡炎涼世態的滋味是我所深知的。學術與生命分不開,除了學術,我與千帆先生生命中自有一種深深的契合,這應當是連結我跟先生的一條無形的紐帶吧!

回台後不久,又收到千帆先生寄來的一張毛筆字,上麵寫著他1982年遊西安時所作的兩首七絕:“吳鉤越甲出秦坑,妙相猶凝戰伐塵。曾扈始皇吞六合,雍州子弟六千人。”“發塚詩書一炬灰,祖龍當日亦驚才。棲惶沒世龍蹲叟,枉費微詞記定哀。”感慨是相當明顯的。詩後題款說:“西安雜題舊作奉翼明賢友,八六衰翁,筆力已退,勿哂也。”其實看先生書,筆力仍健,我並未在意。十月,先生有信來,要我幫忙寄一本台灣學者的書給他在複旦大學中文係研究所讀書的外孫女張春曉,信是師母寫的,中間說:“我近來身體很差,所以請老伴代筆,乞恕不恭。”這時我才有點擔心起來。但十二月書寄出後收到的答謝信又是先生親筆,我於是又稍稍放心。今年元月,連得先生三封親筆信,要我替他買一套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與台灣大英百科有限公司合資出版的《姑妄言》,我乃心中竊喜,以為先生體力轉健,又急著要做研究工作了。誰料數月後先生竟歸道山。去年五月那一麵竟成了我跟先生的永訣!七月得先生噩耗以來,我就想寫一篇悼念先生的文字,卻總是不能成篇。現在先生逝去已過百日,我仍然隻能瑣瑣追述與先生的因緣如上。謹以此紀念先生,亦以告先生之靈,並誄以詩曰:

廿年沾雨露,一麵成永訣。

人生多悵恨,此恨何由輟!

人師世所稀,經師豈易得?

燃指雖有盡,爝火終不息。

200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