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章啊,好文章!實在是好文章!”
老先生臉上架著一副眼鏡,手裏拿著一本線裝書,是《韓昌黎文集》。念完一段,又半眯著眼睛:
“唉,妙文!實在是妙文!好啊!”
學生們翹起頭,看著老先生,等著他講解妙文的妙義,不料他又往下念,念完一段,這回竟然把書放下來,兩手拍著巴掌,大聲說:“真是好文章!天底下妙文!”
文章念完了,下課鈴也響了。
每次想起耀老,就出現前麵的鏡頭。那時候我在武漢大學中文係讀研究生,耀老給我們開了一門課,記得是《韓柳文》。我那時簡直懷疑他到底會不會講課。總之,除了念文章,念完閉著眼睛自我陶醉一番,他似乎就沒給我們講什麼東西。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偏偏喜歡這個老頭,我就喜歡他講課的樣子,我就喜歡跟著他陶醉。師生陶醉了一番之後,文章自然也就懂了。其實我們那一屆研究生底子都還不錯,韓柳的文章大部分從前也讀過,老師講不講是無所謂的。耀老那種真誠得像孩子一樣的陶醉,其實也就是最好的講解。
耀老姓黃,名焯,字耀先,學生老師們都叫他耀老,因為他輩分高,年紀大,在中文係裏是坐第一把交椅的人物,何況又是黃季剛先生的侄兒,所以大家都尊稱他為耀老而不名。耀老的學問在經學,尤其是對《詩經》的研究,功夫最深,成就卓著。我們那一屆的研究生分為兩組,一組是古典文學,一組是古代漢語。耀老是古代漢語的導師,但也給我們古典文學組開一些課。不知為什麼,耀老特別喜歡我,我也特別喜歡他,隻要過一陣子不見,他就會叫他的學生傳話給我:
“叫唐翼明來,我要跟他談天。”
於是我就去了,一老一小,無話不談。他常跟我講起他小時候,才十二三歲吧,就跟著叔父念書,叔父寫字他就磨墨牽紙。季剛先生要求很嚴,他說自己很笨,所以常常挨罵,但也因此把書念好了,所以很感念叔叔。他也常跟我談到季剛先生的一些往事,其中有一件事我一直記得。他說在北大的時候,有一次劉師培先生向季剛先生借一本書,季剛先生就順便請他來家吃飯。劉師培到得早,先翻書,吃完飯就告辭,卻沒拿書。季剛先生對他說:“你書忘記拿了。”劉師培說:“不必了,我已經看過了,記得了。”季剛先生吃驚地說:“你這就記得了?”劉師培說:“你不相信嗎?我背給你聽。”果然就從頭至尾一句句背起來。
“季剛先生不止一次對我講過這件事,說,你看劉師培的記性有多好!季剛先生自己的記性已經好得不得了,但對劉先生卻佩服得很。唉,這世界上還真有過目不忘的人,你不要以為是誇張,就有這樣的人。”
有一次先生又叫我去,那個時候他已經八十歲都過了,我問他近來身體如何,他說腰腿不大好,然後撩起衣服在背後上下搓動,說:“我每天把這個動作做兩百下,早晚都做,還真有些好處。”說著說著就談起他寫的《毛詩鄭箋評議》,說終於有出版社願意出版了,然後笑起來,很天真的樣子,嘴裏卻罵道:“管他娘的,狗屁也罷,總算出了一本書,這輩子也就可以交待了。”
我理解他的牢騷,剛剛結束的那個年代,還真是史無前例的,一個學者做了一輩子學問,寫了書卻沒處出版,還被批得一錢不值,學問等於狗屁,叫人不罵娘也難。
我出國前去拜訪他,那是1981年3月,他顯然很為我高興,說:“我寫一張字送給你。”立刻彎下腰,從床底下拖出一口舊皮箱,翻了半天,從皮箱底抽出一疊發黃的宣紙來,說:“這是我藏了幾十年的好宣紙。”打開,在桌上鋪好,提筆寫了這樣一段話:
大丈夫行事,論是非不論利害,論逆順不論成敗,論萬世不論一生。誌之所在,氣亦隨之。儒者常談,所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極,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正在我輩人承當。
又在文末加了一段小字:
翼明仁弟方數歲時,其父母遠適海外,乃於髫齔時即知勤奮向學,雖備曆艱辛,終得成其所誌,洵所謂豪傑之士也。今將赴美洲省親,爰取《謝疊山集(五)》《與李養吾書》後半篇,書以為贈。一九八一年三月,黃焯耀先甫。
這幅字我帶到美國,在紐約唐人街找到一家裝裱字畫的鋪子,裱好裝框,懸在我的書桌上方。1984年元月,我給耀老寄了一封賀年卡,卡中夾了一張我在這幅字下照的照片,我在照片的背後寫了幾句話:“耀老:三載未聆教誨矣,思何如之!老師臨別贈言,已裱好高懸案頭,時時溫習,不敢一日忘也。學生翼明拜上。”
1984年到現在,居然又二十有六年矣。耀老不久就去世了,而今墓木拱矣。但我還時時想起他。現在大學還有這樣的老師嗎?
2010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