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外麵的陣陣寒氣,凍得他像是掉進了冰窟窿,心裏暗暗罵道:"這樣下去非感冒不可。"他於是將一方手帕,像領帶一樣係在脖頸上,沿著小徑慢慢地往前走去。因為剛剛走出燈火輝煌的客廳,腳下的路一時看不太清。
左右兩邊的灌木叢,樹葉早已掉落,細小的枝條在寒風中抖動。房內射出的燈光照著,灰蒙蒙一片。他依稀看到前邊的路中央仿佛有個白晃晃的東西,原來是瓦爾特夫人正袒胸露背地站著。她沮喪地說道:
"啊,你終於來了!我快要讓你給逼死了?"
"又來了,"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說道,"別這樣好不好?你若不聽,我這就走。"
瓦爾特夫人鉤住他的脖子,嘴對著嘴向他說道:
"我哪一點對不起你?為什麼總這樣躲著我?說,我在哪地方對不起你?"
杜。洛瓦試圖將她推開,慢慢說道:
"上次見麵,你將頭發纏在我上衣的扣子上,弄得我妻子差點同我鬧翻。"
瓦爾特夫人聽了一怔,但很快便使勁搖頭:
"瞎說!你妻子才不管這些呢,一定是你的哪個情婦同你鬧了一場。"
"我從來沒有情婦。"
"住嘴!你為何總也不來看我?為什麼連一星期同我一起吃一次餐晚飯也不願?我受的苦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我是這樣地愛你,無時無刻想著你,你的身影總在我眼前晃動,每說一句話,總擔心會帶出你的名字來。這一切,你知道嗎?我感到自己已經被什麼東西緊緊地束縛住,像是陷入了羅網,究竟是什麼,自己也說不清楚。我什麼時候都在想著你,最後是喉頭發緊,胸部就要爆裂,兩腿癱軟無力,連路也走不了。這樣,我整天呆呆地僵坐在椅子上,心裏卻仍舊想的是你。"
杜。洛瓦驚異地看著她,發現他所熟悉。身體微胖。一臉孩氣的她,已經是一點影子也見不到了。現在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個煩躁不安。絕望之極,那女人什麼都能做得出來。
一個模糊的想法在腦中閃過,隻見他說道:
"親愛的,愛情並不是永恒的。有聚有散,才是正理。像我們這樣下去,必會弄得對雙方都非常不利。與其這樣,還不如早日分手。這些我說的話,全是實情。不過,你如果能表現得理智一點,把我當作你的一個朋友來看待,我定會像往常一樣,來看你的。這一點,不知你能否做到?"
瓦爾特夫人將她那裸露的雙臂放在他穿著黑色禮服的胸前,說道:
"隻要能見到你,讓我做什麼都行。"
"可是說好了,"杜。洛瓦說,"我們隻是普通朋友,沒有其他聯係。"
"當然說定了,"瓦爾特夫人喁喁道,於是緊接著便將嘴唇向他湊了過來,說道:"吻我一下。。。。。。最後一次。"
"不行,"杜。洛瓦和藹地拒絕道,"剛定下的規矩,怎麼能馬上就推翻?"
她轉過身,擦了擦眼角滾落的淚水,不久從胸衣內抽出一個用粉紅色絲帶捆著的紙包,遞給杜。洛瓦:
"給,這是購買摩洛哥股票賺的錢中你所應得的一份。能為你弄點外快,我很高興。喏,給你。。。。。。"
"不,"杜。洛瓦不想要,"這錢我不要。"
"什麼?"瓦爾特夫人憤怒地說,"你現在可別給我來這一套。這錢明明是你的,除了你,誰也不能要。你如不要,我就把它扔到陰溝裏去。喬治,你怎麼變成這樣?"
杜。洛瓦隻好接過小紙包,隨即放到了口袋裏。
"現在該回去了,"他說,"要不你會得肺炎的。"
"這樣豈不更好?我真希望能趕緊死掉。"瓦爾特夫人說,同時把他一隻手拿了下來,帶著瘋狂和絕望,沒命地在上麵吻了又吻。隨後便戀戀不舍地跑到樓裏去了。
杜。洛瓦於是慢條斯理地往回踱著,心裏打著如意算盤。接著也就昂首挺胸,滿麵笑容地到了花房裏。
他妻子和拉羅舍已不知上哪兒去了。逐漸散去了的人群,留下來跳舞的人顯然沒有多少。她見蘇珊挽著她姐姐的胳膊,一起向他走了過來。她們要他等一會兒和德。拉圖爾—伊夫林伯爵一起,同她們跳第一個四人舞。
"你們說的這位伯爵到底是誰?"杜。洛瓦忙問。
"我姐姐新交的一個朋友,"蘇珊扮了個鬼臉。
"你真壞,蘇珊,"羅莎滿臉通紅,"你明明清楚,他既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
"這我知道。"蘇珊微笑道。
羅莎非常生氣走了。
杜。洛瓦親熱地挽起蘇珊的胳膊,溫柔地說道:
"聽我說,親愛的小蘇珊,你真把我當你的朋友看嗎?"
"當然啦,漂亮朋友。"
"你絕對信任我?"
"絕對信任。"
"你剛才說的話還記得嗎?"
"什麼?"
"關於你的婚事,也就是說,什麼樣的人你能嫁。"
"當然記得。"
"很好,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可以。什麼事?"
"隻要有人向你求婚時,你都要同我商量,在征求我的意見之前,任何人都不答應。"
"好的,我一定這樣做。"
"這可是我們兩人間的秘密,不可告訴你父母。"
"我絕不對他們說的。"
"你發誓?"
"我發誓。"
裏瓦爾這時急匆匆跑進來:
"小姐,你父親叫你去跳舞。"
"走吧,漂亮朋友,"蘇珊說。
杜。洛瓦謝絕了。腦海中突然湧進了許多新的東西,他想馬上就離去,以便冷靜地想一想。他四處尋找瑪德萊娜,不一會兒,發現她在餐廳裏正與兩位他所不認識的男士一起喝可可飲料。她把他介紹給他們,這兩人是誰她沒說。
過了一會兒,他說道:
"咱們走吧。"
"好吧。"
瑪德萊娜挽上他的胳膊,經過各間客廳,往外走去。客廳裏的人已經離去了不少。
"老板的夫人在哪兒?我想同她打個招呼。"
"我看沒有必要,她會挽留我們參加舞會,而我對此已無興趣。"
"有道理,你說的很對。"
在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都默然無語。然而一進房間,瑪德萊娜麵紗還未摘去,便笑嘻嘻地向他說道:
"知道嗎?我有一件令你驚奇的東西給你。"
杜。洛瓦氣哼哼地嘟噥了一下:
"什麼?"
"你猜。"
"我沒這個興趣。"
"你說,後天可是元旦?"
"是。"
"大家又要送新年禮物了。"
"是。"
"這是拉羅舍送你的新年禮物,他剛才讓我帶給你。"
說著,瑪德萊娜遞給他一個象首飾盒的黑色小盒。
杜。洛瓦漫不經心地打了開來,發現裏麵放著一個榮譽團十字勳章。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有點蒼白。然後,他笑了笑,說道:
"我倒希望他能給我送上一千萬。這對他根本不值什麼。"
瑪德萊娜本來以為他會高興得跳起來,不想他卻如此看不上,於是氣憤異常:
"你這個人越來越不像話了,現在已沒有一件東西能使你感到滿意。"
"他不過是在還債,"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說道,"他欠我的可多著哩。"
瑪德萊娜不明白他今天為何這樣陰陽怪氣,說道:
"你今年才多大?能得到這樣的勳章,已經很不錯了。"
"什麼都是相對而說,"杜。洛瓦說,"我得到的應該更多,本來應當更多。"
他拿起打開的盒子放在壁爐上,對著那閃閃發光的勳章看了良久。然後蓋上盒蓋,聳了聳肩,開始脫衣上床。
元月一日的政府公報果真宣布,新聞記者普羅斯佩—喬治。杜。洛瓦因功勳卓越,被授予榮譽團騎士勳章一個。杜。洛瓦見自己的這個姓在公報上是分開寫的,因而比得到勳章更感到高興。
看到此消息一小時後,他收到老板夫人一封簡函,求他當天和他妻子一起去吃晚飯,大家好好慶賀一下。去還是不去?他拿不準主意。可過了一段時間,也就將這措辭曖昧的信扔進壁爐,向瑪德萊娜說:
"今晚去瓦爾特家吃晚飯。"
"什麼?"瑪德萊娜聽了一驚,"我還以為你是再也不會踏進他們家一小步的。"
"我已改變了主意,"杜。洛瓦淡淡地笑了一句。
他們到達時,老板夫人正一個人在那間仍保持著路易十六時代風格的小客廳裏。此客廳現已成為她專門接待好友的地方。她通身素黑,頭上撲著香粉,十分迷人的樣子。她這個人遠看像個老婦,近看卻是妙齡。即使仔細觀看,也讓人難以分辨。
"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人死了?"瑪德萊娜問。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瓦爾特夫人答道,聲音很淒涼。"說不是,是由於我們並沒有任何親人故去。說是,因為我已到達這樣的年齡,距離告別此生的日子已為期不遠了。今天穿上這套喪服,是想為此誌哀。不管怎樣,從今以後,我是心如死灰了。"
"決心雖然下了,"在一旁的杜。洛瓦心想,"可能保持下去嗎?"
晚飯的氣氛相當沉悶,但是隻有蘇珊說個不停。羅莎似乎心事重重。大家一再為杜。洛瓦舉杯慶賀。
飯後,大家離別餐廳,在各個客廳和花房裏走了走,互相間隨便聊著。杜。洛瓦同老板夫人走在最後,老板夫人拉了一下他的胳臂,低聲對他說道:
"聽我說。。。。。。從今以後,我是什麼也不會對您說了。。。。。。不過喬治,您可要常來看我。您看,我已不再對您以'你,相稱了。沒有您,我是活不下去的,絕對是這種情況。因此而造成的痛苦,將是任何人所難想象的。不論白天還是黑夜,我的心靈及我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感到您就在我身旁。總之,您的身影每時每刻不在我眼前晃動。這情景就好像您讓我喝了一杯毒汁,這毒汁現在正在我的體內肆虐。我已經不行了,是的,不行了。我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您麵前顯出一點老態來。我對頭上的白發毫無掩飾,為的就是給您看的。但是,您可要以朋友的身份常常來看我。"
她一把抓住杜。洛瓦的手,使勁捏著,又揉著,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裏。
"這毫無問題,不用再說了,"杜。洛瓦冷冷地說道,"您看,您的信我接到,不是馬上就來了嘛。"
同兩個女兒及瑪德萊娜走在前麵的瓦爾特,已在《基督淩波圖》旁等著杜。洛瓦。他這時笑著向杜。洛瓦說:
"知道嗎?我昨天見我妻子曾跪在這畫前禱告,同在教堂裏一樣的虔誠。那樣子可真把我高興壞了。"
"這是因為隻有這位基督能拯救我的靈魂,"瓦爾特夫人解釋道,表明她內心的無比激動。"每次見到他,心裏勇氣倍增,渾身充滿力量。"
說著,她走到這站於海麵的當前,不禁連聲感慨起來:
"他是多麼地非同常人!這些人是多麼地怕他,又是多麼地愛他!你們看,他的頭顱和眼神是多麼自然而且飽含靈性!"
"他很像你,漂亮朋友,"蘇珊突然喊,"我對此確信無疑。你若蓄上絡腮胡子,或者他將絡腮胡子刮掉,就不會有什麼不同了。啊,你們倆是這麼相像!"
說著,她讓杜。洛瓦站到了油畫旁。眾人一看,果然感覺很相像。
人人都很驚訝。瓦爾特說他簡直不敢相信,瑪德萊娜則笑著說,基督的神采要更為雄勁。
瓦爾特夫人動也不動,死死地盯著基督像旁她那情人的麵龐。滿頭白發下,麵色頓時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