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雲紗男人抬抬下巴,問司務說:“把你們的老大請出來,有什麼話就對我說。”司務說:“列車長?列車長吃壞了肚子,在茅房裏,正等人給他送草紙。要不你跑一趟?”香雲紗男人說:“不要跟我裝糊塗,光棍眼,賽夾剪。你們紅幫的人今天想幹什麼,劃出道來。”司務說:“哪個跟你說我是光棍?老子屋裏頭大老婆小老婆七八個,就等我回去風流快活,偏生有這麼多人堵在這裏,害我下不了班,回不了家,老子心裏急得要死,巴不得把這些龜孫子們統統趕走。”
人群裏有人接口罵道:“哪個是你龜孫子?把話說清楚!不說清楚不許你走。”司務說:“看到沒有?人家不放我走。喂,你們讓開點,沒看到別個手上有槍?子彈又不長眼睛,你啷個曉得不往你龜兒子身上鑽?”人群人又有人說:“哪個是你龜兒子?你要做烏龜自己去做,你屋頭七八個小老婆,個個都讓讓你做得。你龜兒子龜孫子不曉得有好多。”司務跳腳罵道:“老子龜兒子龜孫子硬是多,麵前一壩壩都是。啷個嘛?龜兒子龜孫子要造反?當心你祖爺爺火冒起來,把你們一個個都摁到馬桶裏去淹死。”人群裏有人說:“一壩壩人,你兩隻手,怕是忙不過來喲。”底下人群嗤嗤聲笑成一片。但危險就在眼前,誰都不敢放聲大笑。
司務說:“忙不過來,不曉得找幫手嗎?”手一揮,列車上一股白氣衝了出來,直逼香雲紗和他的手下。卻是在吵架的時候,香雲紗和他的手下已經走到了列車上的蒸汽排放口。司務就等這個時候,一揮手,車上管蒸汽爐子的人一拉閘,滾燙的蒸汽就直撲那幾個人的臉,那幾個頓時慘叫聲不絕。等白煙蒸汽散盡,看幾個已經躺在地上滾來滾去,嘴裏哀號不絕,那臉和手都被燙得通紅。
近旁的人群都嚇得退後幾步。這一股蒸汽,如煙如霧,卻比剛才的槍聲更讓人驚心。
過了一陣,上來另一個香雲紗男人,戴著一頂禮帽,這次後頭隻跟了兩個黑短衣。香雲紗男人見了司務拱了拱手,說:“到底要什麼?開出條件來。”司務說:“沒得條件。”香雲紗男人說:“那就這樣僵持下去?總要有個交待吧?”司務說:“我等的就是這個交待。事情是哪個先起的頭,他自然曉得啷個煞各[116]。”香雲紗男人說:“這話對你也一樣適用。”司務不理,香雲紗男人說:“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剛要從腰間抽出槍來,就不知從哪裏飛來一隻飛鏢,釘在他的禮帽上。要是低一點點,就要紮進腦門或眼睛裏去了。
香雲紗男人把禮帽揭下來,拔下飛鏢,放下帽子裏,轉身走了。過了一會兒回來說:“上頭說了,不曉得她是你們紅幫的人,也算不打不相識。大家本來就是一家人,不要鬧到分家。上頭說放她走,但要以命抵命。我們有兩人兄弟死了,交出動手的那個人,這事就算揭過了。”司務還是不理。香雲紗男人說:“還要怎樣?今天你們紅幫是要借機咬一塊肥肉?”
司務冷笑說:“你不要給我揣起明白裝糊塗,還想要以命抵命?那人家就白受驚嚇了?不要一桌安魂酒,一桌謝罪酒,一桌賠禮酒嘛?那兩個死雞娃就是安魂的、謝罪的,賠禮道歉的我還在等呐。”香雲紗男人也冷笑說:“想得倒好,我們老頭子這輩子還沒受過這種氣。你以為你們占了火車站,我們就會怕你們了?上海灘我們兄弟多過你們幾倍,怕你?”司務說:“這話才說到點子上了,我們是占了火車站,但還不夠,我們要火車站周圍五公裏。不然,這一座火車站的人都是你們殺的。”
這兩人周圍不過百多人聽得見他們的對話,但這百多人聽了馬上就傻了。怎麼自己好端端地出個門,竟然成了肉票?沒人綁沒人捆,但性命已經不在自己手裏了。當下人人都默不作聲,這陣靜默慢慢傳染開去,越來越多的人被這種沉默嚇住,更多的人都安靜了下來。忽然傳來幾聲兒童的哭聲,馬上就被大人用手掌捂住了。
香雲紗男人哈哈一笑,說:“老子不怕。反正有你們陪我。火車站裏頭我們兄弟是不如你們多,不過百十來人,但外頭卻隨時可以召集上萬人。今天就算人都死完了,你們隻要一出去,還是我們的天下。”司務說:“隻怕未必,算盤人人會打。到時我把火車直接開到華格臬路福煦路[117]去。火車上馬路,上海人都沒見過吧,要不要讓全市市民都開開眼界?”香雲紗男人說:“那就大家屏牢,我看你們能在火車站上呆幾天。”
司務也哈哈一笑,說:“哪裏要得到幾天?馬上就可以見分曉。過兩天就是雙十節[118]了,這些天有好多在上海的軍政官員都要坐火車去南京,他們走不成,還不是要來找我們打商量?”指一指後頭,說:“喏喏喏,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卻是他站在火車上,站得高看得遠,看見有一小隊軍人操著正步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