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捕蟬,黃雀後,出奇兵,美人哀歌。
人群再次像紅海一樣地分開,二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排成兩列縱隊,到了司務跟前,前頭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細眼長目的年青軍官。司務和香雲紗男人一時都不說話,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他的身上。
苑因在車廂裏頭看見了,跑來對唐紹武說:“唐大哥,今天的事情看起來不太好,我們不如向他求救吧。”她趴在窗戶底下,看見了司務和香雲紗男人在說話,雖然關著窗戶,聽不清說的是什麼,但形勢危急,也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的。唐紹武說:“哦?你認識這個人?”苑因說:“嗯,他叫陳蹇生,是羅白萍小姐的先生,羅白萍小姐是羅白棠的姐姐。”
唐紹武說:“原來他就是陳蹇生,從前放出話來找你的就是他,怎麼你覺得可以找他幫忙?”苑因苦笑一下,說:“後來羅家姆媽爸爸認下我了,他也對我很好了。”心裏有一句話沒說,他還給了我一把手槍讓我防身,現在那把手槍就藏在我的修女袍子裏。唐紹武聽了,心頭一亮,向後招招手,過來一個茶房,唐紹武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兩句,那茶房一點頭,出去了,過一會出現在大司務身邊。
陳蹇生看看這一站台的旅客,還有躺在地上叫痛的幾個被燙得像蝦米一樣的人,冷著臉皺著眉頭問大司務:“這是這麼回事?為什麼火車站裏會堵塞這麼多人?”
大司務瞪著眼說:“不知道,他們大概在聽我講評書,聽得好聽,都不肯上火車了。”轉頭問旅客說:“剛才說的一段‘智取生辰綱’好不好聽?要不要再聽?你們想聽,老子還不想說了,嘴巴都說幹了,茶房,來茶!”眾旅客哪裏敢吱一聲。“智取生辰綱”,自己都是人家眼裏的囊中物了,還有什麼好說的?火車站都是人家的,來了二十個兵有個鬼用。
茶房趁機把一個茶缸子遞到他手裏,附嘴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大司務喝了兩口茶,把茶缸往他手裏一塞,說:“好,茶也喝過了,口水也有了,我接到起再說。這次要說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故事。話說從前有一隻螳螂,為了捉一隻金色翅膀綠羽毛的金阿知……啥子呃?你說金阿知沒得羽毛?去去去,那是你鼠目寸光沒見過。你問金阿知是啥子?就是你們上海人說的‘熱死它’。”他突然冒出一句上海話來,居然還說得像模像樣的,有兩人忍不住就笑了,馬上自己繃住了,旁邊的人也橫他一眼。
大司務又接著說:“哪裏曉得金阿知認識了一個穿白袍子的哥哥,躲在白袍子裏,硬是讓螳螂找不到。螳螂氣毒了,就去找了隻黃雀雀來幫忙,他以為黃雀雀飛得比他高,看得比他遠,一定可以逮到金阿知。結果黃雀雀白忙活一陣,也是找不到,心裏頭就不安逸了。過了好久了,螳螂都不找了,他還記到起的。有一天黃雀雀突然看到那隻金翅膀綠羽毛的金阿知在樹上唱歌,這下不得了了,把黃雀雀逗得翅膀亂扇,醜態百出,又喊些麻雀烏鴉青皮腦殼的賊鳥們都起來逮它。金阿知這次還是躲在白袍子的哥哥的袍子裏頭,讓他們莫奈何。正好這個時候螳螂來了,就問啷個回事。我不曉得啷個回事,我就是個擺龍門陣說故事的人。這回書說得好不好?說得好為啥子不拍巴掌?”底下人群中馬上有人拍起手來。大司務盯住陳蹇生又問一句:“你說螳螂應該啷個辦?”
陳蹇生先是莫名其妙,後來聽出點意思來,狹長細目往緊閉的車廂裏一掃,又沿著列車走了幾步,隔著玻璃看見了一身修女袍的苑因,兩人目光對視一霎,苑因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對他微微一笑。陳蹇生背對著所有人,也就笑了一下,然後打量她身邊的唐紹武。
唐紹武哈哈一笑,打開窗戶,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陳兄,終於見麵了,我們兩個是神交已久。兩年前交過一次手,不過沒有分出勝負,這次狹路相逢,陳兄打算點嘛?”最後用了一句陳蹇生的家鄉話“點嘛”,意思是怎麼樣。他說話的聲音也就這幾個人聽得見,香雲紗男人伸長了耳朵,仔細看著這兩人要幹什麼。
陳蹇生伸出手說:“唐紹武先生?幸會。令尊唐繼堯將軍與家父有過一麵之緣,算起來我們也算世誼。古人說得好,四川人出了夔門就是龍,唐兄不愧此名。”唐紹武握住他的手,再把左手加在兩人互握的手上搖了兩搖,說:“廣東人翻過庾嶺就是虎,令尊人稱廣東陳老虎,陳兄更是虎虎生威。”兩人相對幹笑幾聲,放下手後,陳蹇生對苑因說:“弟妹,你好,又見麵了。”看了她穿著修女袍,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他聽羅太太說過苑小姐要做修女,沒想她真的去做了。但就算做了修女,也不得太平,可憐亂世紅顏,難逃捕捉之網。今日之事隻怕難以善終。
苑因聽他叫自己做“弟妹”,知道自己的猜測沒有出錯,陳蹇生果然是個可依靠的人,笑著應道:“姊夫,你也好。阿姊和寶官都好吧?姆媽和先生呢?”說到這裏,淚花一閃。陳蹇生說:“都好。”苑因問:“姊夫,你今天是要乘火車?看來是走不成了,不知為什麼這些人都擠在這裏,把我和嬤嬤們都嚇壞了。”陳蹇生說:“我是去南京開會。今天這個樣子,看來是走不了了,那我送你和嬤嬤們一程吧。”
唐紹武嬉皮笑臉地說:“隻怕是出得了火車站,也要被幾萬青皮圍追堵截,你二十個人就可以占盡上風了?”陳蹇生說:“你的意思?”唐紹武把身子探出窗戶,在他耳邊低聲說:“坐下來談唄,不但要放幺妹走,還要走得安全,並且一輩子不許動她。另外我還要火車站周圍五公裏的地盤。張老頭子這次做事太絕,看看把幺妹逼到啥子地步?別個都去做了尼姑了,他還要扭到起不放。他做事不上路,就不要怪兄弟不講情麵了。”實則苑因做修女,和張老頭子沒關係,但手上有這麼好的牌不打,豈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