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斯敦,休斯敦(1 / 3)

作為麵對夜晚的人

我還能說些什麼呢

——《到達紐扣》

如果你恰好手頭有一本地圖的話,那這個下午你就不會寂寞了。我的意思是說,你可以將手指輕輕地觸摸那個遙遠的美國,往下,再往下,那個遙遠的南部,那個溫和的潮濕,好,就這裏,對,休斯敦,一個多麼美妙的名字。你默默地注視著它,你可以感受到那裏的叢林和城市上空和煦的氣流。請你繼續注視著它,之後的時光裏你的氣息和視線就會飛天而去,穿越了萬水千山,然後你會輕盈地降落在了那裏,像一瓣雪花那樣充滿驚喜。你看看,親愛的人兒站在門口,她會怔怔地盯著你,直到你和她共枕度良宵的時候,她還會喋喋不休,這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在做夢?

難道你會叫她像以前一樣掐一下自己?是不是老套了?李布站起身來,他有點猶疑不定,他甚至對這篇小說的開頭都拿不準,但是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將事情的始末講出來,真誠,沒有糾纏的講法。事實上他等待這個開頭有好些日子了,說是從那個下午停機坪上的草舞和陽光下穿梭的銀色機翼就開始了,或許更為確切一點。李布沒有寫過小說,他最初的信心就是緣於訴說。雖然他拿不準,但是他願意這麼去做。於是他就在一個下午開始了,他坐下來,麵對著電腦屏幕,過了一會兒,得承認這一會兒中他的腦海裏一片空白,然後他的腦海裏就哢嗒哢嗒地響起了一個字一個字的聲音,那麼清脆可聞。

他站起身來是為了走動,為了不飄忽,為了某種精確。可是電話卻在這個時候響起來了,他責怪自己今天怎麼就疏忽了它。好些天前,他就向朋友們宣布,他要消失一些日子。事實上,他隻是暫時地消失於下午的時光中,那條熱鬧的街道,以及他們常去的那家圖書館茶座將看不見他的人影,僅此而已,或者更概括一點說,他的消失就是將那條靛藍色的電話線從牆壁的一個凹槽裏拔下來罷了。可是今天他卻疏忽了,他記得早晨的時候,他給一個遠在首都的朋友打了一個電話,之後是有人敲門,他們興致勃勃地談了好長時間,直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他當時是掛了電話後就去開門了。郵差說,他按了好幾次門鈴,李布說門鈴兩年前就壞了。郵差的年紀二十歲左右,臉上充滿稚氣和謙卑,他一遍又一遍地說,不好意思,這麼早打攪你的好夢了,郵差說他沒有辦法,他要急著趕到遠郊去參加他姨媽的葬禮,他將一捆郵包幾乎塞到了李布的懷裏,轉身就走了。他的身上好像裹挾著濕漉漉的霧氣。就在這之後,李布關上了門,坐在沙發上,開始讀信,沒有將電話線適時地摘去,的確是他讀信讀得入了迷的緣故。

對於李布來說,他和世界的聯係事實上就是一根金屬線而已,他目前的自我遁形隻是一種閉門思過,可是他的朋友們卻不這麼看,他們一個傳一個,向更多的朋友傳遞和放大著一些關於他的訊息,他們一遍遍地說,李布已經追隨馮楠而去。李布對這樣的傳言不置一詞,他笑笑。譬如早晨的電話裏,他就沒有作過多的解釋,他隻是說,無須擔心,他沒有事啊,他甚至說了一句老套的話,女人嘛,一件衣服而已。他的達觀讓這個遠在首都的朋友放心不少,他剛剛知道他們的事,他在電話那邊說,你這麼想,就很好。之後李布主動要求掛了電話,因為他聽見了話筒裏一個細微的女人的聲息,它纏繞著朋友的胳膊,胸口。

他說,不好意思啊,打攪你了。再聯係。

哪裏話,見外了不是。朋友當時這麼說道。

他此刻停止了走動,他將會最終澄清這一個事實的,他不會這麼做,永遠不會,他的心還很完整,對於她,他僅僅知道她去了休斯敦,就這麼多。事實上,休斯敦對於李布來說也就是一個詞彙,一個想象地而已。電話會不會是她打來的呢?她可是跟他說過的。不過很快,他又打消了這層設想,他覺得自己這麼想,有點愚蠢。

電話機在那邊的茶幾上跳動著。他自然還是不去理它,讓它繼續跳下去,直到安靜下來為止。他開始將沙發上的信件再一次地收攏,他一邊對著頁碼順序,一邊想象著自己將完成的稿子甩在朋友們的麵前,他們肯定會驚訝不已。

可是電話像是一個不知疲倦的東西,一直在那兒跳。它好像知道主人在家似的。這一下讓李布很為難,他很後悔自己早晨的那個衝動,他為什麼不遏製一下自己呢,況且那刻裏還是一個設想一個影子而已。當然,他獲得了朋友的肯定,其實他為了得到這個情感上的支持,他幾乎一夜沒有睡好。他反複地想象著自己從床上躍起,然後插上電話線,開始和朋友通話的情形,他說,還睡著吧,事實上他自己還在床上,他的朋友自然不會早起,更何況他的習慣是晝伏夜出,然後他開始說,他有點麵目了,他拿不準,有點模糊。

朋友開始顯然還沒有理會過來,不過很快他就明白了李布講的事實,他說,就是這樣的,一點一點的,發酵,然後膨脹,然後發芽,然後一點一點地清晰起來的。

李布說,本想晚上打電話給你,那個時候估計你在寫東西,後來又考慮你上床了,不能打攪你的好事。這麼矛盾著,一直到深夜我都沒有將這個電話撥出去。愈往後就愈不可能打電話了。當時我多麼想找個人聊聊啊。

李布之所以打電話給首都的這位朋友,主要是他不想讓這個城市裏的朋友知道,至少暫時他不想,再一個,這位朋友是一個編輯兼作家。他得找一個懂行的人。

這位朋友說,就是這樣的,對,就是這個感覺,一股強烈的要說話的願望。

我沒有經驗,像是擔心什麼東西要跑掉似的,弄的一夜沒有睡好。我決定這個時候告訴你,再不告訴你,我一天都會過不踏實。李布這麼說道。

這樣的時刻裏,李布的語調裏有一種難抑的激動很是自然。

對的。你趕快把它寫下來,白紙黑字,什麼就定了,再也跑不了了。

事實上,寫作就是這麼回事。他的朋友打了一個哈欠。

馮楠將白皙而光滑的身子又翻過來對著你,並且用手捧著你的臉,說,這是真的嗎,你到了休斯敦?當然是真的,你說著將身子往她那兒貼了貼,是真的嗎?你問她,馮楠笑了起來說,你不是說不要我了嗎,看來不是你說了算。是它說了算。你們在床單下笑了起來。外麵有一陣陣拱門聲,馮楠說那是一條狗,它每天這個工夫就來了,不要緊的,它轉一陣就會走的。開始的時候它有點欺生,過了些時候,就好多了。人和人一樣,人和畜生也一樣。你聽見馮楠繼續說,她吹氣如蘭,有時候我過草坪或者去附近公園的路上碰見,它會像一個老熟人那樣的。馮楠說著再次地盯著你的鼻子看,她的眼神很迷離,依舊跟過去一樣,這種熟悉的感覺喚醒了你的一種錯覺,你覺得你還在羅城的家裏,那個席夢思的大床上,這樣的場景就像很多次你們午後的歡娛一樣,隻是下午的光亮傳來一兩聲吆喝,你才發覺你已經身在異域,你的感覺跌回了現實,此刻你也覺得自己瘋狂至極,一個人追逐另一個人,跨洋過海。這種感覺包圍著你一直不散,你的腦海裏浮現的畫麵顯然很滑稽,一個赤裸的男子坐在一張會飛翔的大床上。

你其實來得正是時候,如果你早來一刻鍾,哪怕一分鍾,馮楠還在灰狗跑馬場附近的那家華人餐館裏刷盆子,馮楠一邊用手指劃著你的後脊梁一邊說,這像是一門必修課,大凡來這兒的好像都這樣過。當然如果你遲來一步,馮楠說她就和朱麗葉去逛百裏大道去了。她們約好了地兒,你問朱麗葉是誰?是個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馮楠沒有多說,而是拽過床頭櫃上的衣服。你一邊看著馮楠那光潔的裸體被一層層衣服所包裹起來,之後你聽見馮楠說,你會看到的,她跟我同住一屋。

由於時差關係,再加上剛才和馮楠的做愛,你疲憊至極。馮楠說她去附近的超市買點東西,去去就回。你好好睡一下吧。然後你隻聽見門的響聲,之後是馮楠高跟皮鞋的聲音。再之後你能聽見下午混入了一股淡然的異味裏傳來外國人的交談聲,在你聽來,好像是兩個合奏的美妙簧片,之後你無力辨清便被一陣疲倦所裹挾,風卷著沙塵沒了那兩個彈力簧片,然後你徹底地消失了。

朱麗葉先馮楠回來的,你聽見了門響,你這個時候算是醒了,但還是迷迷糊糊的。你從首都乘的飛機,那天正好沙塵暴厲害。你登機的時候好像嘴裏含著沙子,你有點難受。這個時候你感覺嘴裏好像還有。你很想喝水,朱麗葉被你的聲音嚇了一跳,同樣她也嚇了你一跳。你以為是馮楠的,你告訴她你是誰,可是對方並沒有聽懂,她眼睛睜得老大。你不知道如何解釋,你準備等馮楠回來,她一回來一切將清楚不過了。可是朱麗葉顯然是一個很固執的人,她不停地打著手勢,她的手勢在你看來也像一門外語,令人懵懵懂懂的。她的手勢說了半天,你沒有理會她,別過頭去,覺得跟她說什麼顯然都是徒勞的。

牆上的一張洋美人圖片使你想起什麼,你開始掉過頭來搜索屋內的陳設,你的目光這個時候的的確確是第一次接觸這個陌生的空間,剛才和馮楠異域相會的驚喜和迫切感使你忽略了那些,現在你真真切切地打量它們,打量來打量去,你覺得陌生極了。隻有些個別的小玩意兒如一個小瓷人和一個茶葉罐凸顯出來,當然還有東南角牆上一張姚明夾個籃球眯著眼笑的宣傳照,後來你知道在休斯敦火箭隊效力的這個中國人使馮楠短時間內成為一個籃球迷了,是的,隻有這些讓你擁有一種親切感。事實上,你是在尋找一張什麼照片,最好是合影,當然是馮楠和你自己的,可是沒有,環顧四周,什麼也沒有。你吹了一口氣。看來馮楠並沒有這麼做,將你們的合影一直隨她身,或許曾在她看來完全沒有必要了吧。

你的視線透過窗戶射到了戶外,可是那條光潔的小道上沒有人影,隻有一些高大的植物的影子,你忽然又感到疲憊了,你開始不再向麵前的外國女人打手勢了。你開始想再次躺下去,你不想麵對這個異域的女郎。她的身材高大,勻稱,但是臉上卻有星星點點的雀斑。這讓你不願麵對,那些雀斑就像一些沙粒。你別過頭去,預備用肘撐著自己的身體然後睡下去,可是意外的事情發生了,那個女郎直奔了過來,剛才她的位置是靠近那冰箱的位置,現在卻過來了,你仿佛感覺到一隻高頭大馬衝進室內,衝向你的床。你這個時候的驚恐可想而知,你蜷縮著,並且力圖往裏麵去。

女郎的力氣很大,她一把就抓住了你,並且你感覺到她的手像鋼爪。很疼,你想叫出來,可是你還是隱忍住了,你覺得對方畢竟是一個女人。你幾乎咬著牙,就這樣你乖乖就範了,你當時的情形狼狽至極,之後你幾乎被女人拖下地,全身赤裸並沒有使女郎驚訝,而是用眼睛掃了一下你,她的不屑和鄙夷的眼神讓你如芒在背。你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恥辱,你開始罵人,對方停頓了一下,但是她顯然沒有聽懂你的聲音。你的叫嚷又返還給了你自己。對方亦然。由於赤著身子的緣故,這妨礙了你和對方的廝打。你幾乎沒有多做反抗,你覺得所謂的委曲求全這大概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