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期望馮楠盡快回來,可是這種跡象遲遲不出現,你感到恐慌不安,你擔心去超市的馮楠會出現什麼問題。你開始坐在地上,地上的冰冷使你向旁邊的那張高背椅上爬去。你覺得自己像極了一株垂垂待斃的植物。這一舉動並沒有引起對方的注意,或者反感。她開始在翻一個小挎包,她正在試圖找到什麼,她的注意力暫時地轉移了。坐在椅子上的你開始胡思亂想,這儼然椅子上的一個噩夢。你似乎看見了馮楠血肉模糊的情形,你被自己的想象嚇住了。就在女郎開始翻另外的一隻包的時候,她停了下來,你喃喃自語的那個楠字,她聽得再清楚不過。當然正是這句楠楠給你解脫了困境,你要是早點說出馮楠的名字,那多好啊,那情況就不會致此了。這是明擺不過的,你看到,這個時候女郎的眼神溫和多了,她臉上的每一根肌肉,甚至那些個小雀斑都放鬆了戒備。你甚至感覺到她的平靜柔和的眼波。你聽見對方笑了起來。楠,哦,楠。這個時候你前所未有地發現你和馮楠的關係是何等的緊密相連。這種感覺使你獲得短暫的喜悅感,你不再譴責自己急衝衝跨洋過海的舉動了,你甚至再一次確認你來對了。
於是你也笑了。然後你上了床。果然女郎明白過來你和馮楠的關係,就目前的赤身裸體,白癡才會看不出來。你坐好了,並且正了正姿勢,你覺得女郎的臉蛋飛上些歉意的紅暈,她的眼睛像個謎一樣。同時她聳了聳肩,攤攤手,你知道她的意思是對不住了。你也不在意了,你隻是衝她笑了笑。又笑了笑。
室內的衝突此刻完全恢複了平靜,你慶幸自己並沒有被女郎這個樣子攆出門外。
過了好一會兒,馮楠回來了,她沉著臉進屋,直到她的肩膀被女郎捉住,她像是才回過神來的樣子。你覺得你的預感是對的。馮楠在路上肯定出了什麼事。你還沒有開口,女郎一邊搖著馮楠的肩,一邊用目光指著你,嘴裏嘰咕著。似乎是得到了馮楠的某種確認,女郎開始大笑了起來。之後,馮楠也笑了,籠罩她全身的某種愁緒猶如一朵雲暫時的被這種快樂吹拂開了。她指了指高大的金發女郎說,
她就是朱麗葉。墨西哥人,就是跟你才提到的那個,跟我一屋住。
李布寫到這兒停了下來,他抽了一根煙,他拿不準馮楠到底被什麼事情困擾著,他忽然間覺得自己多慮了,事實上作為馮楠,在那個遙遠的下午穿過停機坪,銀色的機翼插進雲霄的時候,她已然成為一個虛構的人物了,盡管她此前和他如何的親密可觸,甚至有著和自己的長達兩年之久的同居生活。那種現實性很快就被轟隆隆的機械的聲音所掀翻了。與其說她那麼真切地從床上滾落下地,還不如說她墜進了某種虛空。
在李布的記憶中,馮楠的舞蹈無可挑剔,她此刻就在那層巨大的虛空中旋轉著,搖晃著身肢。她在他的回憶中很快就迷幻起來,他吸了一口煙,然後狠狠地吐出一口煙,之後舞蹈著的馮楠就消失了,就像那層空中閃亮機翼的銀色和轟鳴消失一樣。
李布於傍晚時分回到了家,他在避風塘茶座和同城的一個搞電信的朋友喝了兩盅茶。之後便被另外幾個羅城大學的教師拉去喝了些酒。他的酒量還行,要是在以往他總是由著性子和氣氛去喝。可是那天午間,他卻出奇的克製,可以說喝得很少,很少。
他在席間時常走神,引起了朋友們的不滿,有的提議他罰三杯,事實上他最後隻喝了一杯,他心事重重的樣子顯然使朋友們最後放棄了對他的懲罰,他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鳥人,喊你來幹什麼的,不就是喝酒的嗎?你這個樣子,不喝,要你幹什麼?
他也不在意,要在往常,他會跳起來,跟說話的那個家夥急,然後一杯一杯的豪幹,甚至還不夾一筷子菜。大家都知道李布的這個能耐,因此眼前的情況告訴他們李布顯然是被什麼東西絆住了,困擾了。他不說,朋友們也沒有過問,他們隻是安慰性地說說,有什麼大不了的,哥們兒,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天塌不下來。之後他們熱衷於討論附近的桑拿會館裏新來的小姐去了。過了兩天之後,他們才開始陸續地知道,馮楠和李布之間出了大問題。
也難怪他神不守舍!事實是他當時在考慮怎麼去勸服馮楠。更為重要的是電信局的朋友喝茶的時候,透露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李布提前回到了家,他拒絕了他們洗桑拿的邀請,然後就回到了家,他的頭腦清醒得很,他回到了家裏,家裏沒有開燈,傍晚的光線很微弱的在室內遊移著。馮楠一語不發地坐在沙發上,起初李布沒有注意到。李布悵然若失地站在門口,室內的一切好像開始呈現出曲終人散的感覺來。馮楠的影子使李布驀然一驚,他不知道搬出去住的馮楠此刻回來意味著什麼。他開了燈。馮楠臉浮現在光線裏,像從水裏遊上來似的。
起初是一陣沉默,馮楠絞著雙手低著頭告訴他,她要出國了。李布很平靜,隻是說了一句恭喜的話,之後又是沉默。他覺得到這個時候還能說什麼呢?馮楠的機票都已經定好,李布忽的怔怔地盯著馮楠的臉,她的臉因為垂發的遮蓋小巧而嫵媚了很多。
李布長歎了一口氣,心裏說,為時晚矣。
你籲了一口氣,問馮楠,眼前的這個朱麗葉是不是受過什麼傷害?是不是仇恨男人?她剛才那個樣子恨不得將人……餘下的話你沒有說,馮楠向你笑了笑,說馬上告訴你,顯然朱麗葉有一個不同尋常的故事在那兒,在馮楠的那一層笑意背後。你很迫切地想知道,你很好奇,馮楠說肯定會跟你說的,叫你別急。你躺了下去。此後你根本無法再睡,你躺在床上,聽著馮楠和那個洋姑娘朱麗葉嘰裏咕嚕,馮楠的英語說得很好,你閉著眼睛聽就覺得是倆外國人,那個會說中國話的馮楠消失了。你開始猜測馮楠跟朱麗葉講一些什麼,譬如你和她的長期同居關係,曾經的吵架,合合分分,譬如你給她的驚喜等,大概就這些吧。
你之後又小眯了一會兒,竟然睡著了,事實上可見你困極了。這種睡後醒來的感覺使你和她們同桌進餐時猶如置身於夢境之中。馮楠不停地夾菜到你的碗裏,朱麗葉顯然不能習慣這種中國吃飯,但還是滿臉津津有味的樣子。她咀嚼的動作有點滑稽和誇張,讓你好幾次想發笑。可還是忍住了。馮楠這個時候開始講述,這個來自休斯敦西南地區的福扁縣的洋女郎的故事。
她說,她是一個很倔強的人,馮楠似乎為了說明她倔強的程度,找到了你們一個共同的朋友作為參照。還不是一般的倔強,比那個梁歌還要倔強。十頭牛拉不回。
這時候的外國女郎停止了咀嚼,她微微偏著頭,視線射在馮楠的臉上,她像是要聽清楚馮楠嘴裏出來的每一個音節。她的表情顯得很安詳,忽然像是吹皺的春水,她笑了起來。你斷定馮楠說到了她的脾氣,說的可能比較有趣,甚至舉了她們共知的一個什麼事兒。
之後你聽見馮楠說,朱麗葉剛到這兒,也是窘迫,和我們國內那些進城打工妹差不多,開始在一家保齡球館,那是她老家的一個熟人介紹的。後來那個人要跟她睡覺,朱麗葉沒有肯。你不要認為美國人都那樣,性開放啊什麼的,不是這樣的。
這個時候朱麗葉依舊聽著,她的臉上的一些小雀斑和耳朵盡可能地不放過一次次注視和猜測的機會。馮楠側過頭和她說了些什麼,朱麗葉邊聽邊點頭。你能感覺到馮楠並沒有真實地向她傳達談話,這後來你得到了證實。
馮楠告訴她說她隻和你講了她們開始認識的情形,她們第一次在紀念公園遇見,當時馮楠問路,恰巧就是朱麗葉,馮楠說,人和人的感覺就是奇妙。之後她們在看籃球賽的時候也見過一麵,如果不是費明(在《休斯敦紀事》的那個記者,你的朋友)她們也不會到一起來。
馮楠說,那個時候她想挪窩。這地段房子租金高,兩個人合住很劃算。起初她就來了好幾次看房子。恰好她也找房,那會兒她剛離開那家保齡球館,她後來告訴馮楠,如果她不及時地離開,她可能就走上另一條路了。那個路上可是亂七八糟。
馮楠說,這樣的情況太多了,在這兒。她的意思顯然你明白。
你們吃了一陣,又說了一陣。偶爾馮楠又過去和朱麗葉說兩句,朱麗葉閃著眼睛盯著她笑,又眼睛盯著你笑。你覺得馮楠肯定又拿你們過去的事兒去逗她了。
肯定是這樣的。這一點此後也證實了,馮楠說的是一件舊事。是那年夏天你和馮楠的性事,你想起臉就紅,因為那一次你才聳動幾下就完蛋了,大抵因為緊張和興奮。你責怪她怎麼能跟她說這些事呢。你想象不出馮楠會用英語向那個女郎複述這件事情,你問馮楠怎麼說的,要她原原本本地翻譯一下,可是馮楠樂和樂和的就是不說。
用外語就能說,用咱們的話就不能說?
不能,就是不能,馮楠就是一直不肯說,你毫無辦法,隻得用不止的聳動來做一個了結了。
街上偶爾傳來小汽車水一般靜謐而動感的聲音,馮楠和你躺在黑暗裏,你們說了些話,又說了些話。一切靜靜的,那個冰箱的電流聲在角落裏響著,很美妙。
此時的屋內隻剩下兩個人,你和馮楠。此後,馮楠跟你繼續講著她初來乍到的情形,講到委屈處,她幾乎就靠著你的胸膛,嚶嚶地哭了起來。之後,她的話題又回到了朱麗葉的身上來,馮楠告訴你她出去是工作。她的包裏有假發,還有另外的行頭。總之她出了門,走進大街的黑暗,她就是另外一個人了。誰沒有一個美夢呢,誰都有,馮楠的聲音在空氣裏幽幽的,你感覺到一種忽然的鬆弛感纏繞著你身邊的女人。
你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一個女郎的生活史,幾乎是一個悲劇,她讓你看到一個美夢,一個超越國界,超越時間的美夢,總會被擊退,潰散。事實上,你知道嗎,朱麗葉最後還是走上了那條路,她怎麼走,腳下的那條路都會彎過去。
馮楠又說道。人生的路其實是規定好了的。
李布似乎能聽見綿長的那一聲歎息,透過稀薄的空氣李布似乎看見,他驚愕地站起身來,那條明朗而灰暗的大街就在對麵的牆上,那些斑駁的輝映裏,那些藤蔓之上,那些灰色屋頂上,那個熟悉的身影在那兒徘徊著,帶著似有似無的驚悸,帶著墮落的愜意。或許她在那一層煙塵中回轉頭來,可是她看見的是那裏,那裏的天與地,那裏的街頭,那裏的櫥窗和壁影,那裏的人群和犬馬。李布被自己的想象嚇住了,他有點不知所措,他伸出手去,可是回應他的是寂寞,是孤立,他一點也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她根本不會看見他的眼睛,在那兒他根本不存在。他隻存在這兒,和他的書案以及亂糟糟的家具,衣物。亂蓬蓬的頭發,衣衫不整才是他的狼狽生活。李布開始痛斥自己,他已經相信事實在那邊就發生了,此時已經是夜晚,那兒正是白天。河流和樹木,人群與高樓上的閃光,才充分地輝映著那裏蓬蓬勃勃的發生著被他想象的事物,一些事件。
他盯著虛空開始發愣,過了好半天,像是某種突然襲來的痙攣,他猛地站起來,他的椅子被胯部碰翻在地,餘下的事實是連串的反應,先是閃電(貓)驚叫一聲跳了開來,他已經無暇顧及了,貓肯定受傷了,在那邊的陽台上貓翹著腿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