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之夜(1 / 3)

陵雖不敏,能不慨然!

這是公元前99年秋季一日。愈來愈大的雨點急如走石。它們將清新的早晨砸出無數的聲響來,那是頭盔的聲音,鎧甲的聲音,兵器的聲音,軲轆的聲音,帳篷的聲音。大部分士兵們露營在外,他們相互倚背而坐,耷拉著頭,懷摟長矛入夢。他們確實是太累了,行走了30餘個日夜,身後又有追兵,可以說是疲於奔命。有的已經升起了鼾聲,有的竟然在睡夢中尖叫起來,喊著衝鋒的口號,有的身上流著鮮血,化成一條豔紅的小水彙入到草地上越來越亮的新雨中。眼前的這一切委實令人感慨萬分。兩個巡邏士兵也歪在一旁睡著了。雨點打在他們的身上,煙塵四起。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秋晨,我們卻身在異地,陷入窘境。戰車陷在雨中。我的箭傷還沒好,還隱隱作痛,昨夜就著鬆明看了,像是一枚黃燦燦的銅錢嵌在腿上,微微跳動。我返回帳裏,跌坐於地。我靜靜地聽著,外麵的雨點密集仿佛是驟然響起的鑼鼓,又仿佛是貝加爾湖洶湧的濤聲,又仿佛是蘇先生在雪地牧羊時痛苦的吟哦。我昏沉沉地又睡著了。我在這短暫的時光裏做了個夢,這是一個蹊蹺無比的夢。說實話,我羞於啟口,否則了無顏麵。我終於被驚醒了。帳前一聲馬嘶,一個黑影落下馬來,重重地摔在帳前的空地上。他全身撲在雨水裏,背上插著一支紅翎箭,異常鮮豔的血從箭根汩汩而出。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情報。士兵們的夢被擊破,紛紛抖動衣角與兵器,重新又行進在廣漠的草原之上。雨糾纏著步兵的腳步,草地也絞殺著步兵的腳步。遠處的山穀裏回響著追兵的吼聲。就這樣又奔跑了四五日。此刻已經是下午,雨早就停了。太陽從雲層裏轉出來,草原一曬,到處是沁人的草香。我不得不下了命令,我的腿部由於馬背的夾顛酸痛不已,就地休息。很快,士兵們一個個仰躺下去。他們年輕的嘴裏發出快樂的嗬嗬聲。前麵是一座城池的模樣,在草與風中晃動著它的影子。我和幾個隨從策馬前去打探。其實,這樣的事情我完全可以讓他們去,我可以躺在草皮上享受一下白雲在頭頂上飛奔,逐日的情形。事實上這些日子,我和他們打成了一片,與兵親,也就是“與眾相得”嘛。這是我們家的家訓。城池遠看去猶如風沙砌就,在下午的光線中發出金黃色的光芒。一道護城河,撲滿了黃沙陳泥,稍稍可辨河形。城門匾額上的字已經斑駁不堪,無法辨認。顯然這是一座廢城。我們來到了其中一間屋子裏,屋子陰沉沉的,而且彌漫著一股幹燥的黴味。再放眼看屋外,卻光明非常,在亮的晃眼的街衢上有很多的行人,那些來來往往衣著光鮮的人群讓人恍如置身祖國。忽然,我看見了我的母親,還有我的妻子和兒子。她們向我這方向看著,她們嘴角掛笑。我正預備喊住她們,可是一個老漢進了門,隻見那老漢的身影高大魁梧,聲若洪鍾。他幾乎遮住了門。我送你一樣東西。立即遞上來一個圓溜溜的滑滴滴的東西。我的手一驚,被那股蒼涼、嘩然大作的聲音猛灌於耳。我睜開眼睛一看,遠處煙霧四起,這個葦草茂盛的地帶被敵人點上了火。和我一樣士兵們都驚醒了。我的士兵們不僅作戰勇猛,還十分敏捷。軲轆開始響起來,我們先行縱火自救。然後南走。我希望能借助天力到那個我夢見的廢城,盡管是一處廢墟,可終究是一個有利地形,足成爭地。可是夢與願違。我們且奔且走之中卻來到了一個丘陵地帶。我立即命令士兵們隱進樹林,伺機而發。事實上證明,樹林埋伏戰中,敵人在箭雨卵石中紛紛零落,飄然下馬。三四千人的血肉在巍巍樹林之外化為塵糜。這一仗待停歇已經是月上樹梢,波坦千裏。嚇破膽的敵人不得不退卻四裏之遙。我們也在離樹林百丈開外安下營紮下寨來。

夜晚的草原上漫上來一股血腥之氣,月亮透出一股清冷,在空中靜止不動,夜晚的草原休息了,士兵們休息了,盔甲休息了,長矛休息了,帳篷休息了,黑重的戰車停在草原的月色中。今夜我無法入睡。遠天的行星在帳外傾斜著,迅速地向帳內劃過來它晶亮的影子。我試圖閉上眼睛使身體沉入黑暗,可是蔓延在眼角的似乎全是金光閃閃的黃沙。這時,我的手一驚,那是一種熟悉的感覺,它曾經在樹林之戰前麵的時光裏,一個夢中,那簡直是一個不知所雲的夢。它像草原上的獾咬住了我的手指。在如水的月光下,它真真實實,可觸可摸,圓溜溜的身子,仿佛兩個黃色圓球緊緊相扣,貼上耳,屏息細聽,隻聽見裏麵細微的聲音,那是一股什麼物質與球的內壁恰到好處的摩擦聲。它慢慢地滑動,遊移,很像一股潺潺細水在下墜。循序漸進,如蠶食的聲響極其迷人。它是什麼呢?出現在我的掌間,渾圓豐嫩,聲音美妙。我將它放在了我的枕邊,有一個人進來了,是下士管敢。這是一個很聰明的年輕人,有姣好的身段和一雙明媚的大眼睛,那一次縱火自救就是他的點子,那確實是一個出奇製勝的點子。月華在他的年輕的臉上閃耀著。我讓他和我一起坐在草鋪上,他和往常一樣就坐了下來。我問他對目前處境有什麼想法,他說,南行數十裏,必然是沙漠,行軍的危險更大了。不過,也隻有這樣了。向北深入斷無可能,那樣的話隻能是離祖國愈來愈遠,再說,延綿不盡的阿爾泰山脈和丘陵走勢自然形成一道屏障,截斷去路。東西都有追兵夾攻的危險。實際上這是明擺的事情。他眼盯著帳外的方向。現在的這一切也的確如此,眼下的問題既不是行軍,也不是臨戰,而是這個如噩夢的時間盡快過去。像一陣風蕩過草原,把我們載留到邊境。月光在他的清澈的眼波裏湧動著。他低首沉吟道,高山便是地獄,沙漠就是天堂。他說的聲音很低,幾乎是在嘴邊蠕動。但是我還是聽見了。據說,管敢是一個很不錯的詩人,但是我無法完全理解他的詩句,隻是有一點懂。現在他含了一根草莖,在嘴裏嚼動了幾下,微微地鼓了鼓腮,空氣中立即傳出一種清脆的鳥鳴聲,它在空氣中撲動著,忽而在帳內暗影中盤旋,忽而振翅出了帳門遊進了一片明亮之中;忽而消沉,忽而豁達,忽而喜悅。它是不是飛進了無數士兵們的夢中呢。反正,我覺得這個年輕人給我帶來了一個美妙的夜晚。他大概看見了我的臉上有了一股倦意(他是一個知趣的人),就從草鋪上站起身來。忽然,他的年輕的眼睛一閃,我的枕邊的那個小小的東西吸引了他,他在月光中轉身,輕輕俯下身來,捉住了它。它迷人的色彩印在他的瞳孔裏,他沒有問我從哪兒得到了它的,就徑直告訴我它的名字和用處,這是一個沙漏。我驀然一驚。從它身上可以聽見時間的聲音,它有時細微如沙,有時卻洶湧澎湃。他站在月光的帳口驚奇地聽了很久,然後將它小心翼翼地還給了我,就轉身告辭了。我確實有點累了,大概是子夜了,月亮將帳篷明晰的影子投向東方,我躺了下來,沙漏的聲音在靜謐的夜晚愈來愈清晰,甚至愈來愈嘹亮。我慢慢地就著它的聲音睡著了。在夢中我見到了我的妻子,她手擒住一朵玫瑰,站在漠漠黃沙之上。她的裝束在沙漠的光照裏更加顯得楚楚動人。慢慢的風沙起了,她的形象開始波動。彎曲並且搖晃著。忽然之間,就不見了她的影子,風沙卷走了她的肉體和美麗的影像。我被驚醒後,隻是打開淚光漣漣的眼睛,我不是一次被這樣的噩夢驚醒了。帳頂的小小縫隙漏下些許光斑,落在草鋪上,我的悲哀瑟動的身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