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八百裏浩蕩水域,是西域數一數二的湖泊,位於天山南麓之尾,距離天山派僅兩百餘裏。方圓千裏因此淼淼湖水的浸潤,景致秀雅,蔚然一派江南水鄉的景象。湖畔東山上建有一座春神台,正是西觀此地風光的絕佳去處。
昆侖是道家冠首,派中人丁鼎盛,弟子九百之數,如今盡皆駐紮於東山腳下,連綿一大片連營。人群中充斥著緊迫的氛圍,甚至連十歲左右的小道童也握劍而行,他們皆心中有數,此回不是遊覽山川景色,而是要同天山爭個不死不休。
春神台上,計無塵落後半步站定,表麵上是在眺望遠處湖中的翡翠島,暗中卻仔細觀察掌門的神色。謝東來自矜傲物,裴靈韻寡言避世,而計無塵言有智,劍有鋒,自從獨闖九幽铩羽而歸後,行事愈加謹慎。他被譽為昆侖三劍之首,不是沒有道理的。
先他半步迎風站立的便是昆侖掌門玄璣真人,昆侖一派隻有掌門嚴格奉行道號為稱,派內其餘道士並非一定要以道號取代俗名。他頭戴赤金蓮花冠,身著藏青八卦道袍,額寬眉長,胸前長須飄飄,身旁小道童捧著佩劍聽鬆。清風徐徐輕拂,廣袖長須微動,好一派神態飄逸。
玄璣真人靜立不言,計無塵不願冒然開口,餘光微微掃向一旁的童子。那童子一動也不動,神色古井無波,僅是微弱難察地搖了搖頭,計無塵心生猶疑,愈加猜不透掌門喚自己前來的目的。
半晌的沉默,玄璣真人忽地長長呼出一口氣,伸手輕輕搭在聽鬆劍柄上。計無塵見狀立即後退幾步,同時握住了劍柄,臉上並無太大的情緒變化。同門經年,他自是熟悉掌門的習慣,無需多言,玄璣真人這是要同自己試劍。
聽鬆劍出,鬆濤陣陣。他簡簡單單一劍落下,卻彰顯浩然氣象,一劍優勝萬劍。掌門劍道高遠,計無塵習以為常,毅然舉劍相迎,招式幾番變化,堪堪擋下這第一劍,這也是玄璣真人未曾動用內息的緣故。
計無塵對這位掌門師兄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的高不可攀,陌生的也是他的高不可攀。年少學藝之時,他一騎絕塵,將一眾同門遠遠甩在腦後,現今同代師兄弟無人再當麵稱他一聲師兄或師弟。
眾人隻道計無塵同掌門關係親厚,卻不知他也難度玄璣之意。在聽鬆劍下屢屢左支右絀,他卻並不為此感到沮喪,因為隻有比劍才是他麵對掌門最放鬆的時候,旁時皆有如履薄冰之感。他人羨慕他受掌門重視,但不知他背後的惶惑。
捧劍的道童依舊波瀾不驚,心中暗暗羨慕聽鬆劍獨領風騷,臉上卻不表露半分。待在掌門真人身邊久了,他自然明白掌門需要什麼樣的人侍奉在側。掌門真人同計師叔比劍也不是一回兩回,但他僅見於此,再未見過掌門同旁的師叔伯比劍。
計無塵盡展昆侖劍法的真傳,但也隻是勉強地支撐了幾個回合。貌似草草出了幾劍之後,玄璣真人撤劍插入童子遞來的劍鞘。他輕輕撣撣袖口,溫和道:“你的傷是痊愈了,劍法也有了長進。”
計無塵一副恪守本分,不敢逾越的模樣,頷首道:“多謝掌門掛心。”玄璣真人視若不見,遺憾道:“可惜沒有查出傷你的凶手,難以為你討個公道。”然後他有意無意道:“你說這凶手會不會與天山有關?”
計無塵不知不覺握緊了劍鞘,斟酌道:“關於凶手的身份,我也毫無頭緒,隻是褚飛星也被人所傷,天山出手的機會似是不大。”玄璣真人淡淡應了一聲,點頭道:“褚飛星是個人才,料想天山也不至於用他來混淆視聽。”
此刻談起天山,玄璣真人語氣平淡,似是提到的隻是一個普通的門派,完全察覺不出其他情緒。獨子被殺,除了那日的盛怒難抑,現下見不到半點的悲傷。計無塵隱隱感到不安,總感覺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玄璣真人忽然問道:“你是否也覺得為了小兒,如此興師動眾,有些小題大做?”計無塵目光微動,堅定道:“天山明目張膽,殺人在先,如今又拒不交出凶手,明擺著再也不願見我昆侖在側壯大,是要同我們兵戎相見了。”
玄璣真人淡淡掃著他一眼,搖頭輕歎道:“你呀你,說話總是這般不盡不實,想要聽你說句真話,還真是難呐。衡兒出生之時,我已經三十五歲,雖然忝為昆侖掌門,應當看破塵世俗緣,但對他是一般無二的父子之情,難道你還認為我就沒有挾帶一丁點兒私怨嗎?”
計無塵頓時有些惶恐,雖然掌門言語間親切有加,口吻平和,但是他卻感覺冷風冰雨襲來,不敢有一分半分的放肆。他趕忙正聲道:“衡兒,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竟慘死天山之手,我等皆是仇恨難解。”
玄璣真人似是不再奢望能讓他吐露心跡,徑直道:“衡兒是我的孩兒,我當然想報仇雪恨,不過手刃幾個天山弟子,交代幾條性命,也能泄了此恨,但我還是痛下決心,要同天山誓不罷休,你說這是為了什麼?”
計無塵心思百轉,故意以揣測的語氣答道:“即便是江湖同道,也存在競勢爭流,何況天山與我派素來不睦,往年常起兵戈。無論如何兩派將來一戰定然無法避免,還不如趁現在約戰天山,無論最終結果如何,至少道義還在我們這邊,旁人自然不好多幹涉什麼。”
玄璣真人嘉許道:“你能如此想,深得我心。雪鴻前輩雖然聲稱脫離天山,但他曾經畢竟是天山的掌門,這段香火怎能說斷就斷?這回有衡兒的命壓在天山身上,我們又是正大光明地約戰,他隻怕也不好幹涉我派討個說法。”
雪鴻在武林中輩分極高,盛名壓世,就是昆侖掌門也要尊稱一聲“前輩”。天山無論聲勢如何烜赫,但隻要雪鴻存世一日,那麼他們最大的底蘊便還是雪鴻。昆侖想要在西域一枝獨秀,雪鴻是不可逾越的高山,如今這座高山再無道理橫貫在兩派之間。
計無塵讚同道:“掌門真人所言甚是。日前雪鴻前輩現身中原,如今也未傳來返回的消息,天山似乎也是憂心於此,所以遲遲不願應戰。”玄璣真人沉吟道:“這就是為何我要不畏長途跋涉,選擇此地約戰天山的原因。”
計無塵附和道:“西海逼近南麓,天山若想要繼續保持避而不戰的姿態,隻怕有些難堪。”玄璣真人淡淡道:“這隻是其一,我昆侖不能有失大派風範,魯莽地打進天山山門,那樣有理也會變得無理。此外一眾弟子孤軍深入,也能激發他們破釜沉舟的戰意。”
至此,玄璣真人極少談及身亡的孩兒,隻是平淡而理性地訴述昆侖的大業。計無塵不知道他是將喪子之痛掩藏心底,還是他真得修到了少情的道境,可是他總覺掌門喚他前來不會隻為表露他的想法。
兩人又閑談了一會兒,並未商談約戰天山如何應對,到真像是聊天解悶。玄璣真人忽道:“靈韻竊以為我是為了一己之私,也有人對我的處置頗有微詞,我派隻有你最明白我的苦心,還需你費心引導,千萬不要在此關鍵時期再有第二個靈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