峭壁上百丈之高,越是往上,速度越是放緩,但他整個身影卻好似黏在峭壁上,類似於江湖中壁虎遊牆一類的輕身功夫,但高明之處不可同日而語。中途遇到凸石或老樹,他還可借力提升速度。費了好一會兒功夫,他才攀上層城下方的懸崖,進入雪峰地帶。
雪冷風寒,凜冽刺骨,他舉壺又飲了一口酒,然後開始尋找碧眼金雕的老巢。雪峰積雪深厚,不知雪下藏著何等的危險。他雙腳踩在雪地上,卻不留下一絲痕跡。過了半個時辰,尋到一處巨大的洞穴,洞口散落雕羽,想必此處就是那金雕的老巢。
申先生夷然不懼,施施然踏進洞穴,甚至生出幾分閑情逸致,打算欣賞一番凶禽的住處。洞穴一眼望不到頭,甬道沾滿幹涸的血跡,再無其他雜物,想必這金雕也算愛幹淨,食完獵物後將剩餘盡皆扔在了旁處,掩在雪地之下,但這洞穴的氣味著實不好聞。
幽暗的甬道前方隱約閃過點點光亮,申先生心中生奇,於是加快腳步奔近,隻見前方豁然開朗,原來裏麵藏著一個更大的空間。洞壁上燃著一盞油燈,右下方赫然是一個極大的鳥巢,想必是金雕的休憩之所。
申先生握劍走近鳥巢,裏麵幹燥整潔,空無一物。他環伺四周,借助微弱的火光,陡然發現洞穴左側建有一座囚牢。囚牢五麵俱是石壁,唯一對著鳥巢的一麵由幼兒手臂粗的鐵柱攔住,裏麵有簡單的生活用物。困在此牢的囚徒,日夜同碧眼金雕相對,隻怕不死也要瘋癲。
此刻囚牢角落裏正靜靜盤坐著一人,他似乎與這昏暗的囚室融為一體,若不仔細觀察,很容易忽視他的存在。他緩緩抬頭打量這位握劍提酒的來客,暗忖怎會有人來到此處,微驚道:“你是何人?”
待申先生適應洞中幽暗,凝目瞧清牢中那人的麵容。這個囚徒是位中年道士,相貌普通無奇,然而即便居於昏暗汙穢的囚牢,他渾身也散發著一股掩藏不住的潔淨氣韻,他的言語,他的目光,他的神態,都有一種寂靜的力量。
申先生心生好奇,不答反問道:“你又是何人?”中年道士淡淡道:“貧道裴靈韻。”申先生驚詫道:“你就是那個昆侖派的道士?”裴靈韻淡笑出塵,道:“閣下能知貧道微名,真是三生有幸。不知閣下是誰?為何會來到此處?”
申先生坦然答道:“鄙人姓申,本是來昆侖偷酒的,沒曾想昆侖竟是空蕩蕩的。誰知正就著昆侖盛景下酒,卻被一扁毛畜生當作口糧。一時氣憤不過,自然要找它算賬。”裴靈韻不覺莞爾,率真道:“敝派的酒雖然不錯,但是井中的水更好,先生也應該嚐一嚐。”
申先生最喜心懷坦蕩之人,於是笑道:“好個道士!我曾言昆侖隻有你有資格稱得上半個道士,如今想來,是我看低了你。”裴靈韻自慚道:“什麼道士不道士的,都是七情六欲一樣不落的尋常人。”即便他如此自謙,但他身上自有脫俗的風華,不見迂腐之氣。
申先生問道:“這是什麼鬼地方?你怎會困在此處?”裴靈韻苦笑道:“這是敝派最隱蔽的囚牢,想必先生已知昆侖約戰天山之事,這對兩派來說都是一場災難。貧道因反對掌門的命令,所以才被打入此牢。”
申先生目光微閃道:“你也承認都是尋常人,又怎能真得超然物外?話說因為天山一派的存在,昆侖一直不能在西域稱尊。如果此次借機削弱天山的勢力,昆侖就能坐擁西域,眺望中原,不也是好事一樁。”
裴靈韻搖頭道:“先生無需故意試探。貧道修道多年,也不知道什麼是道。曾經有一位清鶴道友告訴我,這世上無神無仙,修道非是為了羽化飛升,而是讓自己歸於寧靜,何必要絞盡腦汁去思玄探虛。這回約戰天山,人人情緒激奮,昆侖哪還有修道的樣子!”
“我們生的是血肉之軀,吃的是五穀雜糧,有的是七情六欲。不管修道多少年,生死和道義都是最應平靜相待的。掌門也罷,老輩也罷,都無權拿著弟子的性命去爭權奪勢,更何況天山又豈是易與之輩?”
申先生撫掌讚道:“說得好!那位叫清鶴的道士也說得好!”稱讚方罷,他又認真道:“我若救你出來,你準備如何去做?”裴靈韻陡然起身,清操厲冰雪,決然道:“話已徒然,那就用劍吧!”申先生灑然大笑道:“真是大大對我胃口,今後我們能成為朋友也說不定。”
這時洞外傳來振翅的響動,想來是碧眼金雕捕食歸來。裴靈韻臉色微變道:“這碧眼金雕是異種,渾身如銅牆鐵壁,隻是勉強被馴服,當作半個看牢之人,它極為桀驁凶殘,你要當心。”申先生握劍輕敲玉壺,神態輕鬆道:“等的就是它。”
金雕入洞乍然看到不速之客,盛怒之下一聲長鳴,刺得耳膜疼痛。洞中極為開闊,金雕忘了方才的忌憚,展開雙翼就向申先生橫掃,狂風頓時大作,它的羽毛堅硬似鐵,石質地麵被刮出一道深溝,與此同時,凶厲的鳥喙也啄向申先生的頭顱。若是被它擊中,非死即殘。
裴靈韻自然見過碧眼金雕的神勇,此時不由為申先生提心吊膽。申先生如江中一葉扁舟,身影起伏漂流,而那柄劍恰如撐船的竹篙,成為不畏波濤的關鍵。金雕雖然凶猛彪悍,卻還是被這柄劍壓得死死的。
裴靈韻驚愕地望著滿洞狂暴的劍氣和亂飛的殘羽,申先生好似化作昂藏巨人,金雕不過是隻小麻雀。金雕悲鳴不絕,遍布傷痕,終是清醒認識到自己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那人的氣勢和力量碾壓得它生出怯意,慌忙地想要逃出洞穴。
申先生怎會給予它逃走的機會,移形換影,堵住出口,欲要來個甕中捉鱉。他三下五去二,劍華彌漫整個洞穴,強勢得一塌糊塗,將碧眼金雕當場斬殺,驚得裴靈韻呆在當場,心弦久久震顫不息。
申先生也不多言,握著染血的長劍,對著囚牢的銅鎖連斬三劍方才破開,他舉壺飲下最後一口酒,然後他信手拋了長劍和玉壺,暢然道:“痛快!”裴靈韻被申先生的風範所折,心想若是能成為他那樣的人,又何必要修道?
兩人從洞中走出,望著雄偉壯闊的昆侖山,胸襟也開闊了不少,瞧這雪峰純淨無瑕,不知掩蓋了所有的汙穢和罪孽。裴靈韻誠懇道:“大恩不言謝,此恩貧道記在心上。”申先生擺手道:“小事一樁,不足掛齒。”
裴靈韻稍稍思慮,又道:“貧道準備即刻前往西海,本來不該再勞煩先生,但貧道還想多問一句,不知先生能否再施以援手?”申先生沉默片刻,為難道:“我隻想做那逍遙人,不願為這些俗事所累。至於你的請求,容我再想想,若想通了我們自會在西海相見。”
瞧著裴靈韻微微有些失望,申先生灑然道:“你無需擔心自己勢單力薄,與你誌同道合之人也不是沒有,你若抓緊時間,或許還能追上張元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