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言語間揭露的是一個肮髒的真相,張元宗此刻相當為難,他知道沈南公希望自己能夠助他脫困,他不該相信來曆不明的申先生,不該相信片麵之詞。他斟酌道:“申先生所言確實駭然,此事能否有轉圜的餘地?待真相明了,我自會給先生一個交代。”
申先生默然看了他片刻,譴責道:“龍門身負對抗蓬萊的重任,張公子豈能這般昏昧?”張元宗猶疑道:“當年之事有待查證,而今日沈掌門意欲宣揚蓬萊之事,在下雖不讚同,卻也認為此舉在情理之中,無法斷定是否包藏禍心。”
申先生無聲失笑,然後緊盯著張元宗道:“你可知去年太一教為何突然攻打花蘇兩家?太一教主逼你跳崖,你卻未死,自然有人要傳信說張公子正在苗疆,至於這傳信之人是誰,你親自去問那太一教主,總會尋出蛛絲馬跡。”
猶如腦海中響起一道驚雷,張元宗震驚地望向沈南公,後者已是一臉頹然。張元宗雖然覺得這通風報信無甚用處,因為他入疆前曾在九寶樓見過太一教主,其行蹤自然逃不過太一教的眼線,但是這份唯恐天下不亂的心思著實可怕。
沈南公的神經有些麻木,感覺自己這些年的作為似是一個小醜。申先生並未就此消停,又冷冷拋出幾句道:“沈睿無緣無故激化雲崢和魚蓮心,朱浩昌和你之間的矛盾,損人不利己,又是為了什麼?這可不是什麼名門世家的做派。”
申先生一舉揭露了太多陰暗的事實,沈南公已然枯萎成一灘灰燼,八目注視之下,他慢慢抬頭挺胸,抖擻精神,然後對著申先生咬牙切齒道:“當年那人害得我沈家家破人亡,你對個中內情知之甚詳,你是不是同那人是一道的?”
申先生似是不願對他多解釋什麼,而是對張元宗道:“千年前的神魔之戰,非隻你龍門祖師知曉真相,力挽天下之危,亦不是你龍門一脈的責任。江湖隱秘各有傳承,隱世之人隻是不願為尋常江湖事踏入塵世罷了。”
張元宗懂得他言中之意,己方一直謹小慎微,不願將蓬萊之秘泄露出去,但有心人早就洞若觀火,而他並不是什麼身份可疑之人。申先生無需當場拿出什麼真憑實據,隻要認定他是江湖清流,那麼沈南公就真得是深陷泥淖了。
即便沈掌門走火入魔,但他心中有一個關卡他是邁不過去的,那就是沈家的門楣。隻要申先生所言屬實,無需耗費時間去求證,他想必隻剩下自戕逃避這條死路了。沈掌門定是無法在生前眼睜睜看著沈家受辱於江湖同道。
沈南公得不到答案,心中卻已有了答案。他今日想要活下來並不是什麼難事,隻要緊緊抓住張元宗這根救命稻草便可,可是活下來又能怎樣去麵對將來的窘迫?申先生就像自己頭頂上的三尺神明,知曉自己犯下的錯與罪,他逃得過今日,卻逃不過明日。
最後他又是癲狂又是苦悶道:“老天爺真是瞎了眼了!我沈家幾百年的盛榮竟全敗在我的手裏!憑什麼他雲家可以長盛不衰!憑什麼花蘇兩家還可以苟延殘喘!憑什麼五大派就可以氣運綿長!可憐我沈家坍塌成泥!可憐我驚才絕豔的孩兒!可憐我沈家三百的青年才俊!”
沈南公一連串的質問宣泄他所有的憤懣,他最後嗚咽道:“即便我今日死了,又有何麵目去見他們?”他一雙老眼昏沉,淚光滂沱,十足十是位可憐的老人,他的一生卻也應了那句話——“聰明反被聰明誤”。
老人嗚嗚咽咽哭了半晌,申先生百無聊賴地奉送了一個白眼,好歹也是沈家的掌門,真是丟人現眼極了。張元宗心中五味雜陳,沈南公顯然是默認了自己所犯下的惡行,可他能做這個主持正義的審判者嗎?
雖然花蘇兩家的傷亡是由太一教直接釀成,可是誰敢言沈南公手上沒有沾染半點鮮血。若是張元宗選擇放任不管,他將來如何麵對蘇航和花未眠,更何況還有巫千雪這位花家人在場。他忍不住轉首以目相詢,隻見巫千雪正平靜地回望著他,他讀懂了那雙幽深的眼眸,無論自己如何抉擇,她都會全心全意支持自己。
沈南公猛然抬頭,殺意凜然,恨聲道:“你!我不相信你的鬼話!你一定同那狼子野心的賊人脫不了幹係!今日我豁了這條老命也要拉你下地獄!”申先生隻是握劍蔑笑,既然他要一心求死,那就有勞自己成全了他。
沈南公狠狠盯著申先生,話落即動,但身影卻如奔雷一般向巫千雪掠去,手持醒木毅然壓下,以掌門級高手的修為,聲勢自是不同凡俗。所有人皆料不到對申先生大放狠話的沈南公竟會對巫千雪驟然發難,本尊一時愣在當場。
巫千雪身側的張元宗和楚青岩見狀,先後馭出一道龍門劍氣,風馳電掣一般。張元宗的那道劍氣刹那間擊落醒木,他心中忽生異樣,急道:“青岩住手!”然而楚青岩的那道劍氣已然淩厲斬出,轉瞬間從沈南公前胸沒入,然後從背心帶出一道噴灑的血虹。
沈南公搖搖墜地,臉上浮現釋然的淡笑,隨著他放鬆的吐氣,血味霎時充滿了口腔。諸人隨即恍然,沈南公哪裏是要困獸猶鬥,突襲巫千雪隻不過是為了給那對龍門師兄弟擊殺自己的機會。
方才與申先生一番較量,他深知自己非是他敵。即便張元宗還願施以援手,可他又如何厚顏承受?他今日既然逃不過一死,也不願再自取其辱,死在申先生的手上。他後半生受盡命運擺弄,在死前也讓自己隨心抉擇一回。
張元宗上前扶起他癱軟的身軀,看著他眼中的生命之光快速流逝。龍門劍氣直中要害,楚青岩情急之下又是全力施為,徹底絞碎了他的五髒六腑,就算大羅金仙即刻降世,也挽救不了他的性命。
沈南公忽然一把緊緊攥住張元宗的袖子,露出一抹悲淒的苦笑,虛弱道:“我為了一己之私,自小就誤導睿兒走上歪路,妄圖禍亂江湖,宣泄私恨,可他並不知道當年沈家族滅的真相,他隻是個可憐的孩子,還請你們放過他……”
張元宗垂目承諾道:“您放心。”沈掌門五指陡地一鬆,手背無力地摔在冰涼的地上,就此溘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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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院落,靜謐孤寂,乍一眼望去似無出奇之處,然若懂行之人身臨其境,便會識得其中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皆是價值千金,豪奢不可言狀。令人更為生異的是,著眼的光影有種述說不清的奇異之感。
北麵主房門窗緊閉,東廂也僅是窗戶半開,窗框由整塊黃玉製成,鏤刻上精致的圖案,窗後的珍珠簾子下垂如白玉流蘇,春日於其上熏染了一層迷離的色彩。簾後隱約站著一個身量頗高的人影,左手伸出將珠簾微微挑開,露出一張鋒芒畢露的臉。
她冷淡地斜瞥著院中低眉順眼的那人,眉眼間凝聚著一團戾氣,她天生一副女生男相之態,端是不怒而威,容易讓人忽視她已是一位老嫗。院中那人隻覺一座巍峨山嶽壓在自己身上,不堪承受投下的目光。
老嫗貌似自言自語道:“沈家掌門死了?”那人最怕無言的沉默,緊繃的心弦稍稍緩和,趕忙答道:“此消息千真萬確,他死在龍門劍氣之下。”老嫗露出令人戰栗的笑容,狀似索然道:“我們可不是什麼良善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