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先生感受到樓下四對射來的目光,側首向下瞥來,他臉頰微微泛紅,意態有些疏狂,醉醺醺的目光在張元宗身上稍稍頓了頓,然後落在說書老者的身上。他醉態畢現,似是頗為兒戲道:“我今日要殺了你。”
他隨意拔出身側桌上放著的一柄劍,信手向樓下擲去,長劍登時化作一道驚虹。說書老者靜立原地紋絲不動,徑直望著長劍破空而至。申先生的聲音又傳來道:“喝了我的酒,你再死吧。”長劍還在空中飛馳,他又將酒壇擲出。
須臾間,長劍斜插在說書老者腳下一尺外,劍鋒入地半尺,劍身未見一絲晃動,原來申先生擲劍並非是要即刻殺人。緊接著酒壇落在劍鐔上,劍身驟然受力向下傾壓彎曲,酒壇穩穩向下墜壓,一點酒水也未灑出。
待酒壇下墜速度消失,長劍凝聚的反彈之力作用於酒壇,酒壇頓時蓄勢向上斜飛向說書老者。老者伸手一把抓住酒壇,不過他並未提壇喝酒,而是沉默片刻之後,貌似自言自語道:“我已經多年不記得酒的味道了。”
申先生醉眼斜瞥,語氣輕鬆道:“那真是太遺憾了,酒的味道是天底下最美妙的味道。今日你應該在死前彌補這個遺憾。”說書老者悵然一笑,自嘲道:“我苟活了這麼多年,現在還不想死。”
言畢,他向上一帶酒壇,懸於空中,然後一掌擊在壇身,酒壇平穩飛向二樓,與此同時他一腳踢在劍顎上,長劍受力拔地而起,在虛空調轉劍身,帶起一片雪亮的劍光,緊隨酒壇,徑直向申先生激射而去。
申先生一拍欄杆,身影如光如電,飄逸滑出,如鶴淩於半空,他先是駢指敲在酒壇上,酒壇在空中一頓,然後便向下墜落。他棄那酒壇不顧,徒手探入片那雪亮的劍光中,輕而易舉奪下長劍。
當他身影急墜落地,昏昏沉沉中,反手一劍接住下墜的酒壇,酒壇沿著傾斜的劍身,滑至劍顎處,他一把抓起酒壇,仰天猛灌一氣。烈酒如天河傾瀉,盡皆入了他口,那肚腹好似無底深淵,怎麼也裝不滿。
張元宗三人在一側瞧著這些妙至毫巔的出手,皆是暗道佩服。申先生的武學修為,他們已然得見其高妙,而說書先生似乎也是位深藏不露的人物。江湖中從未流傳過他們的聲名,但他們絕對足以叱吒江湖。
申先生一口氣喝了個痛快,放下酒壇時身軀微微搖晃,顯然是醉得不輕。他抬眼斜瞥著說書先生,醉眼迷蒙,猛吐了幾口酒氣,然後歎息道:“本想讓你酒後自戕,以保全顏麵。可既然你不願,那我就隻好受累,親自動手了。”
老者仔細打量申先生,腦中百轉千回,始終猜不出他的身份和敵意的緣由,皺眉道:“我與閣下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何必要為難我一個說書的?”申先生猛地打了個酒嗝,散漫道:“你與我無冤無仇,但你就是該死。”
說書老者張口無言,對方雖醉意非非,卻殺己之心堅定不移,說一千道一萬也是徒勞。他不願多費唇舌,袖中的手緊緊握著一物,暗道今日一戰再所難免。他挺身相迎,目光卻有意無意掃向張元宗。
申先生露出一個戲謔的笑容,左手提著酒壇,右手握著長劍,恍似不經意向前一個趔趄,身影便如風一般飄向了老者。手腕轉動,手中劍隨意施為,流瀉出精妙絕倫的劍法,而老者麵沉如水,直麵此劍淩厲,亦不見懼色。
下一刻傳出金石相交的聲音,滿樓俱響,老者同申先生激烈地戰在一處,不過他手中握著的不是長劍,而是一塊青黑醒木。他說書時的醒木,長約七寸,入手似短棍,卻不知由何木製成,竟能同利劍相抗。
張元宗正想趁此機會瞧出老者的來曆,沒曾想老者的強橫出人預料。一塊醒木似有搬山撬嶽之能,同那柄長劍一時旗鼓相當。申先生毫不在意,渾身透著一股醉意,腳步虛浮,目光渾濁,好似隻有那柄劍是清醒的。
楚青岩問道:“師兄,可瞧出什麼了?”張元宗沉吟道:“雖然看不出是什麼路數,不過這位老先生的武功足以躋身大派掌門之流。”楚青岩目露奇光道:“申先生好像比上次更厲害了。”張元宗蓋棺定論道:“申先生未盡全力,老先生不是他的對手。”
張元宗見過蓬萊那些宗師級的人物,而麵前的說書老者也是一位罕見的宗師,但是他仍然對申先生感到驚奇。這位瀟灑甚至有些任意妄為的酒中劍客,擁有著不可揣測的實力。他的劍任意遨遊,天馬行空,是所有人能夠想象的那種高手風範,但如此認識他似又淺薄了些。
樓中充斥著猛烈的勁氣,整幢樓出現輕微的搖晃,桌椅板凳不是東倒西歪,就是碎裂成一堆爛木頭。申先生有些不耐煩,老者的頑強抵抗忤了他的意,於是手中長劍的威力激烈倍增,望江樓霎時搖晃得更厲害了。說書老者神色一僵,承受著劍威的碾壓,處境開始險象環生。
老者忽然朗聲道:“張公子,瞧了這許久,可瞧出我是蓬萊的人了?”張元宗不由驚詫他心如比幹,其言不僅是揣摩出自己的意圖,而且他如肚裏蛔蟲一般,掌握著這種心思的根源。在他麵前沒有秘密可言,這種感覺令人悚然。
他到底是什麼人?張元宗心中了然,他一針見血挑明自己的意圖,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引自己化解他的困局。雖與申先生隻有一麵之緣,但張元宗篤定他不是陰詭宵小之輩,那麼他為何要殺說書先生呢?
他自然不能稀裏糊塗讓老者死在這裏,於是身影如劍,強勢插入兩人之間,龍門劍氣縱橫無敵。因是他出手阻止,兩人膠著的戰局方才暫時罷休。申先生漠然地揮劍輕敲酒壇,冷淡道:“你方才已經救了他一命,已算仁至義盡,何必再橫插一腳?”
原來方才那塊奪命瓦礫竟是他的手筆,仔細一想,疑竇叢生,他為何要阻止老者道出蓬萊呢?難不成他會是蓬萊的人?張元宗心思電轉,滿腔疑慮,麵上平靜道:“申先生說他該死,必然有該死的理由,不知能否見告在下?”
申先生似是大吃一驚,停止敲打酒壇,難以置信道:“難道你不覺得他該死嗎?”張元宗啞然自問,難道自己應該知道些什麼嗎?說書老者暗驚申先生竟然同張元宗相識,兀自一懷愁緒道:“張公子,雖然老夫與你意見相左,但行事堂堂正正,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不知為何會成為別人眼中該死之人?”
申先生一掃醉態,雙目怒睜,舉劍直指老者,厲聲道:“沈南公!你少在此裝模作樣!你那些陽奉陰違的把戲,豈能瞞得過我?我這輩子最恨你這種惺惺作態之人!我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