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則 範少伯水葬西施(2 / 3)

一路行來,混混帳帳,到了越國。學了些吹彈欲舞,馬扁的伎倆,送入吳邦。吳王是個蘇州空頭,隻要肉肉麻麻奉承幾句,那左右許多幫閑篾片,不上三分的就說十分,不上五六分就說千古罕見的了。況且伯嚊嚭暗裏得了許多賄賂,他說好的,誰敢不加意幫襯?吳王沒主意的,眾人讚得昏了,自然一見留心,如得珍寶。古語雲:“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那吳王既待你如此恩情,隻該從中調停那越王歸國,兩不相犯。一麵扶持吳王興些霸業,前不負越,後不負吳,這便真是千載奇傑女子。何苦先許身於範蠡,後又當做鵝酒送與吳王。弄得吳王不理朝政,今日遊獵,明日采蓮,費了百姓貲財,造台鑿池,東征西討,萬民皆怨。兵入內地,覷便抽身,把那個共枕同衾追歡買笑的知己拋在東洋大海。你道此心如何過得?希圖回到越國,趁著半老豐姿,還要逞出許多功勞,許多嬌愛,更要駕出越國夫人之上,受用不了。那知範大夫一腔心事也是僥幸成功。萬一夫差是個精細的人,不聽伯嚭邪言,信著伍員的好語,也不見得這個敗壞。又萬一暗裏圖謀,那勾踐一朝命短,十年生聚,十年教訓,雖有些工夫也不到得這樣圓成。況且陰謀詭秘,有許多不可告人的話頭;下賤卑汙,有許多令人不忍見的光景。到那吳國殘破之日,範大夫年紀也有限了,恐怕西子回國又把舊日套子,斷送越國,又恐怕越王複興霸業猛然想起平日勾當,有些不光不明,被人笑話。況且範蠡出身,又是楚之三戶人氏,即今吳江縣地方,原自姑蘇屬縣。以吳之百姓為越之臣子,代謀吳國,在越則忠,在吳則逆。越王雖在流離顛沛之中,那臣子的本未、君臣的分際,卻從來是明白在心裏的。到了歸國時節,霸業複興,兵多糧足,別的俱不在心上。

單單隻有這幾個謀國之臣懷著鬼胎,倘或猜忌之主,無心中有些觸犯,一朝追究,未免害了自己的身家。故此陡然發個念頭,尋了一個船隻,隻說飄然物外,扁舟五湖遊玩去了。那五湖也隻有七八百裏開闊,難道人蹤跡不到的?後來人都說越王長頸烏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安樂。那知範大夫句句說著自家本相,平日做官的時節,處處藏下些金銀寶貝,到後來假名隱姓,叫做陶朱公,“陶朱”者,“逃”其“誅”也。不幾年間,成了許多家貲,都是當年這些積蓄。難道他有甚麼指石為金手段麼?那許多曖昧心腸,隻有西子知道。西子未免妝妖做勢,逞吳國娘娘舊時氣質,籠絡著他。那範大夫心腸卻又與向日不同了:與其日後泄露,被越王追尋起來,不若依舊放出那謀國的手段,隻說請西子起觀月色。西子晚妝才罷,正待出來舉杯問月,憑吊千秋;不料範大夫有心算計,覷著冷處,出其不意,當胸一推,撲的一聲,直往水晶宮裏去了。正是:“隻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裏人。”那後生道:“老伯說來差矣!那範大夫湖心中做的事,有誰作證?你卻說他如此?”老者道:“我也不是證見,我也不肯誣他。卻見《野艇新聞》有《範少伯水葬西施傳》,《杜柘林集》中有《洞庭君代西子上冤書》一段,俱是證見。至今吳地有西施灣、西施浜、西施香汗池、西施錦帆涇、泛月陂,水中有西子臂、西施舌、西施乳,都在水裏,卻不又是他的證見麼?他若不葬在水裏,當時範大夫何必改名鴟夷子?鴟者,梟也。夷者,害也。西施一名夷光。害了西施,故名鴟夷。戰國時孟子也說西子蒙不潔,人皆掩鼻而過。就是葬在水裏,那不潔之名還洗不幹淨哩!”有一人道:“兄言之謬矣!從古來讚美西施的,直把個天地間至妙絕佳的抗州一個西湖比他。蘇東坡題一首詩道:“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如此說來,難道東坡不如你的見識不成?”老者道:“這坡老看得西湖景致好了,沒得讚賞,偶然把個古來美色的婦人比方,其實不是讚賞西子。其中還有一個意思,至今還沒一個人參透這段道理:天下的湖陂草蕩,為儲蓄那萬山之水,處處年年,卻生長許多食物東西,或魚蝦、菱芡、草柴、藥材之類,就近的貧窮百姓靠他衣食著活。唯有西湖,就在杭州郡城之外,山明水秀,兩峰三竺高插雲端;裏外六橋,掩映桃柳;庵觀寺院及繞山靜室,卻有千餘;酒摟台榭,比鄰相接;畫船蕭鼓,晝夜無休。無論外路來的客商、仕宦,到此處定要破費些花酒之資。那本地不務本業的遊花浪子,不知在內嫖賭蕩費多多少少。一個杭州地方見得如花似錦,家家都是空虛。究其原來,都是西湖逼近郡城,每日人家子弟大大小小走到湖上,無不破費幾貫錢鈔。前人將西湖比西子者,正說著西湖無益於杭城,卻與西施具那傾國傾城之貌有害吳國意思一樣。如今人卻重了東坡的才名,愛看了西湖景致,不曾參悟到這個所在故耳。隻有一個推官胡來朝湖心寺柱上題一對聯,卻道破此意雲:四季笙歌,尚有窮民悲夜月;六橋花柳,渾無隙地種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