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則 範少伯水葬西施(1 / 3)

範少伯水葬西施俗語雲:“酒逢知己千鍾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可見飲酒也要知己。若遇著不知己的,就是半杯也飲不下去;說話也怕不投機,若遇著投機,隨你說千說萬,都是耳躲順聽、心上喜歡,還隻恐那個人三言兩語說完就掃興了。大凡有意思的高人,彼此相遇,說理談玄,一問一答,娓娓不倦;假使對著沒意思的,就如滿頭澆栗,一句也不入耳。倒是那四方怪事、日用常情,後生小子聞所未聞,最是投機的了。昨日新搭的豆棚雖有些根苗枝葉長將起來,那豆藤還未延得滿,棚上尚有許多空處,日色曬將下來,就如說故事的,說到要緊中間尚未說完,剩了許多空隙,終不爽快。如今不要把話說得煩了。再說那些後生,自昨日聽得許多妒話在肚裏,到家燈下紛紛的又向家人父子重說一遍。有的道是說評話造出來的,未肯真信,也有信道古來有這樣狠妒的婦人,也有半信半疑的,尚要處處問人,各自窮究。弄得幾個後生心窩潭裏、夢寐之中,顛顛倒倒,隻等天亮就要往豆棚下聽說古話。

那日色正中,人頭上還未走動。直待日色蹉西,有在市上做生意回來的,有在田地上做工閑空的,漸漸走到豆棚下,各占一個空處坐下。不多時,老者也笑嘻嘻的走來,說道:“眾位哥哥卻早在此,想是昨日約下,今朝又要說甚麼古話了。”後生俱欣欣然道:“老伯伯!昨日原許下的,我們今日備了酒肴,要聽你說好些話哩。但今日不要說那妒婦,弄得我們後生輩麵上沒甚光輝,卻要說個女人才色兼全,又有德性,好好收成結果的,也讓我們男人燥一燥皮胃。”那老者把頭側了一側,說道:“天地間也沒有這十全的事,紅顏薄命,自古皆然。或者有色的未必有才,有才的未必有色,有色有才的未必有德,即使有才、有色、有德的,後來也未必就有好的結局。三皇以前遠不可考,隻就三代夏、商、周而言,當在興時,看來雖有幾個賢聖之後,那才、貌、德、色也不聞有全備之稱。及至亡國之時,每代出了個妖物,倒是才色兼備的。”眾後生說:“那興夏禹王的是那一個?”老者道:“待我慢慢想來。記得禹王之父,名叫伯鯀,娶了有莘氏的女,名叫修己。看見天上流星貫昴,感孕而生了禹王於道之石紐鄉。那時洪水滔天,禹王娶了塗山氏做親,方得四日,因其父親治水無功,堯帝把他殺在羽山。虞舜保奏禹王才能堪以治水,即便出門。在外過了一十三年,自家門首走過三次,並不道是家裏邊,進去看看妻子。那塗山氏也曉得丈夫之性孤古乖怪,也並不出門外來看看丈夫。不幾年間,洪水平定,堯帝賜禹王玄圭,告成其功。後來虞舜把天下亦讓與他,塗山氏做了皇後,豈不是個有才有德的?但當日也不曾有人說他怎的標致,此正是賢聖之君在德不在貌也。後來傳了十六、七代,傳到履癸,是為帝桀。平生好勇,力敵萬人,兩手能伸鐵鉤;貪虐荒淫,傷害百姓。曾去伐那諸侯。有施氏見桀王無道,無計可施,止有一女,名為妹喜,生得十分美貌,多才多技,堪以進獻。那桀王果然一見魂迷,無事不從,無言不聽。把百姓之財盡數搜索攏來,如水用去;將那珍饈百味堆將起來,肉山相似。造下許多美酒,傾在池中,可通船隻往來;兩邊的酒糟疊起成堤,人到上麵可望十裏。凡遊覽至此,上邊打一聲鼓,下邊人低頭叩到池中飲酒,就象牛吃水的相似,叫做牛飲,不下有三千餘人,妹喜方以為樂。如此淫縱,萬民嗟怨,虧殺成湯皇帝出來,把妹喜殺了,桀王放於南巢。如今江南廬州府巢縣地方,就是那無道之君結果處了。此是第一個女中妖物也。

“夏王的天下傳到商時,商朝代代也有賢聖之後,隻是平平常常,也無才德之顯。直傳到二十八代,生一個紂王出來。他天性聰明,作事敏捷,力氣勇猛可以抵對猛獸。說來的話都是意想不到的,如有人欲諫止他,就先曉得把言語搪塞在先,人卻開口不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他卻有無數巧言搪塞過了。終日興工動作,做那輿馬宮室之類,件件窮工極巧。就愛上一個諸侯有蘇氏之女,名喚妲己。寵幸異常,惟其所好,無不依從。當初夏桀無道做下的酒池肉林也就摹仿他做將起來。又叫宮中男女赤體而行淫汙之事,隨地而做,也不怕觸犯天帝。宮中開了九市,長夜酣歌,沉湎不散,朝政不理,四方怨望。妲已看見人民恨他,威令不行,乃重為刑辟,以火燒紅熨鬥叫人拿著,手就爛了;更立一銅柱,炭火逼紅,叫人抱柱,立刻焦枯,名為炮烙之刑。還有許多慘刻刑罰,卻難盡說。那紂王隻要妲己喜歡,那裏顧得後來?武王興兵伐紂,紂王自焚而死。假使妲己有這個美色,沒有這種惡才,也不到得這地方,此又是一個有色有才的妖物證見了。那時武王之父文王是個聖人,就有一個母親後妃最是賢德。其才又能內助,並無妒心。文王姬妾甚多,生了百子,果然千古難得的。當日就有《關睢》、《麟趾》之詩,誦他懿德。尚有人譏刺道:“此詩乃是周公所作,若是周婆決無此言。”這不是譏刺後妃,隻為天下妒婦多了故作此語,越顯得後妃之賢不可及了。到後來周幽王時,又生出一個妖物,卻比夏商的更不相同,幾乎把周家八百年的社稷一時斷送了。這個妖物叫做褒姒。雖則是幽王之後,其來頭卻在五六百年前夏時就有種了。”眾後生道:“這個妖物果是奇怪,怎麼夏時就種這個禍胎在那裏呢?”老者道:“夏德衰了,褒姒之祖與夏同姓,那時變作二龍降於王庭,乃作人言,“我乃褒國之君也。”夏王怒而殺之,那龍口裏吐出些津沫來,就不見了。臣子見是龍吐出的,卻為奇異,就盛在水桶之內,封錮在寶藏庫中。直到周厲王時,到庫中打開桶來看時,那津沫就地亂滾,直入宮中,撞到幼女身傍,就不見了。此女才得十二三歲,有了娠孕。是時民間有個謠言道:“壓弧箕服,實亡周國。”後來鄉間一個男子手拿山桑之弓,一個婦人手拿草結之衣,上街來賣,市人見他應著重謠,就要報官,二人慌忙逃竄。適然撞著有孕的童女,生下一個女兒,棄於道傍。那對夫婦憐憫他,收養在懷,逃入褒國。後值褒君有罪係於獄中,遂將此女獻上。周王見他美貌,收在後官。舉止端莊,並不開口一笑。若論平常不肯笑的婦人,此是最尊重有德的了。那知這個不笑,卻是相關甚大,得他一笑,正是傾國傾城之笑,故此一時不能遽然啟齒。周幽王千方百計引誘著他,褒姒全然不動。那時周王國中有令,凡有外寇之警,舉起烽台上號火為信,都來救應。幽王無端卻放一把空火,各路諸侯來時,卻無寇警。褒姒見哄動諸侯撲了一空,不覺啞然一笑。後來犬戎入犯,兵臨城下,幽王著急,燒盡了烽台上火,那諸侯隻當戲耍,都不來了。幽王遂被犬戎所殺。卻不又是一個亡國的妖物麼?如此看來,才全德備的婦人委實不大見有。”眾少年接口道:“亡國之妖顛倒朝綱,窮奢極欲,至今人說將來,個個痛恨,人人都是曉得的。昨日前村中做戲,我看了一本《浣紗記》,做出西施住居苧蘿山下,範大夫前訪後訪,內中唱出一句,說“江東百姓,全是賴卿卿”。可見越國複得興霸,那些文官武將全然無用,那西施倒是第一個功臣。後來看到同範大夫兩個泛湖而去,人都說他俱成了神仙。這個卻不是才色俱備、又成功業、又有好好結果的麼?”老者道:“戲文雖則如此說,人卻另有一個意思。看見多少功成名遂的人遇著猜忌之王,不肯見機而去,如文種大夫,畢竟為勾踐所殺。故此假說他成仙,不過要打動天地間富貴功名的人,處在盛滿之地,做個急流勇退的樣子,那有真正成仙的道理?我在一本野史上看見的卻又不同。說這西子住居若耶溪畔,本是一個村莊女子。那範大夫看見富貴家女人打扮,調脂弄粉,高髻宮妝,委實平時看得厭了。一日山行,忽然遇著淡雅新妝波俏女子,就道標致之極。其實也隻平常。又見他小門深巷許多醜頭怪腦的東施圍聚左右,獨有他年紀不大不小,舉止閑雅,又曉得幾句在行說話,怎麼範大夫不就動心?那曾見未室人的閨女就曉得與人施禮、與人說話?說得投機,就分一縷所浣之紗贈作表記?又曉得甚麼惹害相思等語?一別三年,在別人也丟在腦後多時了,那知人也不去娶他,他也不曾嫁人,心裏遂害了一個癡心痛病。及至相逢,話到那國勢傾頹,靠他做事,他也就呆呆的跟他走了。可見平日他在山裏住著,原沒甚麼父母拘管得他,要與沒識熟的男子說話就說幾句,要隨沒下落的男子走路也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