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罷了!"(眉批:令舉國人不樂有其生,寧在外人管轄之下受苦也,不肯生息於本國政府之下?天下豈有如此而能立國者也?內地人紛紛以香港、上海為樂土,已屬非常之變。乃至此較苦樂寧舍內地而取旅順,尚忍言哉?此是加一倍寫法。)說著,眼圈兒一紅,幾乎吊下幾點老淚來。黃、李兩君不便再提,重複講幾句家常寒暄的話,便自告辭。那老頭兒還款留晚飯,兩人說客店裏有事,謙遜一番別去了。(著者案:以上所記各近事,皆從日本各報紙中搜來,無一字杜撰,讀者鑒之。)兩人出門,不勝歎息,還到海口著實調查了一回,方才回到客寓,已是晚飯時候。兩人換過衣服,同到餐樓,認著自己的席位坐下。不一會,看見對麵席上,也來著一位中國人,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早上在隔壁房裏唱歌的那美少年,彼此自是歡喜,不免在席上攀談起來。黃、李兩君從口袋裏取出名刺,將籍貫、職業、履曆略敘一番。
那少年道:"我今日偶然忘記了帶名片,見諒見諒。"便接著說道:"小弟姓陳名猛,賤號仲滂,浙江衢州府人。從前也曾在湖北武備學堂肄業,卒業之後,上頭要留在那裏當教習,因為看不過那官場腐敗情形,便自辭了。如今正在奔走江湖,想盡盡自己一份國民責任,可惜沒有聯手的同誌,沒有可乘的機會,竟自蹉跎荏苒,過了好幾年了。"李君便道:"今兒早上咱們在隔壁房裏,聽著閣下唱著擺倫的詩歌,那雄壯的聲浪裏頭,帶著一種感慨的氣魄,便猜著一定是個有心人。今晚得在這裏相見,找們這一行真算不孤負了。但不敢奉問,閣下到底為著甚麼事來這旅順口?在這裏還是久住還是暫住?"陳君猛便道:"不瞞兩位說,兄弟自從離了湖北以後,心裏常想道:俄羅斯將來和中國是最有關係的,現在民間誌士,都不懂得他的內情,將來和他交涉,如何使得。因此發個心願,要學俄羅斯語言文字,遊曆俄羅斯地方。去年四月,便到這裏,一則學話,二則看看割地以後的情形,以為中國往後若是有瓜分之禍,這便是個小小的影兒了。所以想在這裏多住些日子,查過詳明。現在行蹤未定,隻怕還有一年幾個月耽擱哩。"(眉批:本書特添此一回,亦是這個意思。)說完,又跟著問道:"兩位從歐洲遊學回來,為何忽然來到這裏呢?"黃君道:"我們是從聖彼得堡搭西伯利亞鐵路回來,到了山海關,忽然想起,去國之後,不過幾年,我們的地圖倒有好幾處換了顏色,不勝感慨,故此就近繞道,特來這裏瞧瞧,也不過和閣下一樣意思的。"三人正談得入港,不知不覺已經吃完了晚飯,陳君道:"早上在門口碰見兩位,看那颯爽的英姿,便覺肅然敬重起來。但見兩位穿著西裝,以為是日本人,細看卻又不像。正在納罕,咱們無意中遇著,也是一段機緣。雖未深談,已是一見如故的了,晚上請到我房裏頭暢談半夕,彼此吐吐心事何如?"黃、李兩君道:"妙極了。"說著,三人散席同去。
黃、李兩君回到自己屋裏,洗過臉,換過衣服,便過隔壁陳君住房。隻見那房分做前後兩間,後間便是臥房,前間當中擺著一張書案,書案對麵掛一張英文的俄國經營東方地圖,書案左側放著一張小小洋琴,右側安著一個玻璃洋木的書架,架內拉拉雜雜的放了好些書。三人在書案旁邊圍著坐下,黃君順手把案頭放著的一本舊書拿來一瞧,卻是英國文豪彌兒敦的詩集,已經看得連紙張都黴爛了。黃君便問道:"看來閣下一定是很長於文學,很精於音律的麼?"陳君道:"見笑見笑,不過從前學軍的時候,聽那外國軍歌,覺得這音樂和民族精神大有關係,心裏想去研究他一番。(眉批:為後來製軍歌改良音樂伏脈。)這彌兒敦和擺倫兩部詩集,是小弟最愛讀的。因為彌兒敦讚助克林威爾,做英國革命的大事業;擺倫入意大利秘密黨,為著希臘獨立,舍身幫他。這種人格,真是值得崇拜,不單以文學見長哩。"黃、李兩君聽說,越發敬重起來。心裏暗想道:這人的學問、誌氣、精神,樣樣不凡,確是將來一個人物。想來內地人才是有的,隻是沒人去聯絡他,所以做不出甚麼事來。(眉批:此語信耶否耶?)兩人正在那裏亂想,沉著臉,好一會沒有說話。隻聽得陳君忽然問道:"兩位從西伯利亞一路來,這奉天、吉林各地方是經過的。小弟正要有一件事奉問,不知可能見教麼?"黃君道:"請教甚麼事?"陳君道:"自從上前年拳匪之變,俄國借著代平內亂的名目,東三省到處派兵屯駐。近日經幾次交涉,俄人允將駐兵撤去。現在北京政府的人,都說這件後患已經免了。但據各國報紙說的俄國撤兵,還是和未撤一個樣兒,他的勢力倒比從前更穩固些。這種情形,雖然猜也猜得著幾分,但小弟還沒有親曆其地,未知究竟如何。兩位是方才從那裏來的,可能明白這個底細麼?"黃君道:"我們回來的時候,也曾沿路耽擱,考究考究,雖是為日無多,不能十分精確,那外麵是大略看得出來的。講到俄國撤兵這件嗎,那裏算得是撤,不過掩耳盜鈴,挪動一挪動罷了。從前《喀希尼條約》、《巴布羅福條約》(著者案:喀希尼者,前俄國駐劄北京公使;巴布羅福者,前俄國署理公使。光緒二十二年,李鴻章與喀氏定第一次中俄密約。廿四年,總理衙門與巴氏再訂條約,各國報紙皆各以此二使之名名其約。)訂明許俄國派兵保護鐵路,卻是俄國鐵路,從哈爾濱經過吉林、奉天、遼陽,直至營口,所有要害繁盛的都會,都是鐵路的勢力範圍,他說撤還不是和沒撤一樣嗎,(眉批:此種近事隨處補敘。讀一書便勝如讀數十種書。處處拿些常識教給我們。《小說報》之擅長正在此點。)你看他從牛莊撤去的兵,不過挪到遼河上流俄國租界裏頭和東邊達子巢地方,這兩處都隻離牛莊一點鍾的路程。他那從奉天府撤去的兵,不過由城裏搬到城外租界,也隻離城幾裏路。現下正在那裏建造大兵房,可以容得六千多人的哩。他那從遼陽撤去的兵,又是挪到城外的鐵路租界,這租界裏頭,卻新起成石壁大兵房兩座,還日日在那裏築炮台,建兵丁病院,全是預備永遠駐劄的樣子呢。再有吉林省城的兵,說的是到四月八日(著者案:此西曆一九零三年四月作日也。)就要撤去,其實不過挪到西邊格安集地方,恐怕這話還是假的。為甚麼呢?因為俄國現在正要脅北京政府,要從格安集通一鐵路支線到吉林省城,這樣還何必要挪動呢?
至於哈爾濱,算是俄羅斯的都會,索性連兵也不消撤了。這樣看來,那撤兵的話,豈不是狙公飼狙的手段,朝三暮四,來騙那北京政府一班糊徐蟲嗎?據我看來,東三省地麵,現在早已經變成了俄羅斯的印度了。閣下在這裏將近一年,專心調查這些事,諒來所聞一定越發的確,未知尊論何如哩?"陳君道:"可不是嗎!俄人的陰謀辣手,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就是北京政府,也何嚐不知道,不過自己瞞自己,瞞得一天是一天罷了。俄國這幾年經營東方,他那蠻力,實在驚人得很。據千九百年三月十九日、俄國官報說的,他在中國國境和黑龍江沿岸的陸軍,共有五萬九千三百六十人;在西伯利亞地方的,有一萬五千百六十人;在關東省(著者案:即旅順、大連一帶)的,一萬三千四百二十人,此後還新編成兵隊一萬七千二百人;加上西伯利亞新軍團四萬六千人,哥薩克一萬七千五百人,共計十六萬九千人。保護鐵路的兵,還不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