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黃、李兩君,自從那晚上駁論過通宵,到大亮方才胡亂睡下,一覺直睡到九點多鍾。本待當日入京,黃君忽提議道:"咱們北遊一趟,也非容易。何不趁此機會,到旅順口、大連灣遊曆一回,看那地自歸了俄國之後,他的經營方略如何?"李君道:"兄弟正有此意。妙極妙極了。"於是當日起行。由山海關折回牛莊、營口,這是前日經行過的路徑。再由營口轉車,經過蓋城、瓦房店等站,翌日便抵旅順口。
原來從山海關到營口的鐵路,雖是借英國款項,卻仍算中國人辦理。所以路上還是中國景象。到那營口、旅順鐵路,卻是俄國東方鐵路公司的主權。這公司雖說是中俄合辦,中國人卻那裏管著一點兒事情。隻見那路旁滿滿的圍著哥薩克兵,站內車內職役人等,自上至下,用的都是俄人,便像進了俄羅斯境內一樣。(眉批:各國皆以鐵路政略亡中國,豈直俄羅斯哉!
讀此可發人深省。)連那站頭所標的地方名兒,以及一切章程告示,都用俄國字;就是通行貨幣,也是俄國的。幸虧黃、李兩君在歐洲也曾學過幾句俄國應酬話,不然,真是一步不可行了。卻說兩君搭的是晚車,恰好三月廿八日禮拜六早晨七點鍾到旅順,便找一間西式客店住下。剛進門,把行李安放停妥,忽聽得隔壁客房,洋琴一響,便有一種蒼涼雄壯的聲青,送到耳邊來。兩人屏著氣,側著耳,隻聽得有人用著英國話在那裏唱歌,唱道:蔥蔥猗!鬱鬱猗!海岸之景物猗!
嗚嗚!此希臘之山河猗!嗚嗚!如錦如荼之希臘,今在何猗?
嗚嗚!此何地猗?下自原野,上岩巒猗,皆古代自由空氣所彌漫猗!皆榮譽之墓門猗!皆偉大人物之祭壇猗!
噫!汝祖宗之光榮,竟僅留此區區在人間猗!
嗟嗟!弱質怯病之奴隸猗!嗟嗟!匍匐地下之奴隸猗!嗟來前猗!斯何地猗?寧非昔日之德摩比利猗!
嗟嗟!卿等自由苗裔之奴隸猗!不斷毒山,環卿之旁,周遭其如睡猗!無情夜潮,與卿為緣,寂寞其盈耳猗!
此山何山猗!此海何海猗?此岸何岸猗?此莎拉米士之灣猗?此莎拉米士之岩猗?
此佳景猗!此美談猗!卿等素其請猗!
咄咄其興猗!咄咄其興猗!光複卿等之舊物,還諸卿卿猗!
(眉批:此詩宛如對中國人說法,宛如對在旅順之中國人說法。)唱到這裏,琴聲便自戛然止了。李君道:"哥哥,你聽這不是唱的擺倫(Byron)那《渣阿亞》(Giaour)的詩篇麼?"黃君道:"正是。擺倫最愛自由主義,兼以文學的精神,和希臘好像有夙緣一般。後來因為幫助希臘獨立,竟自從軍而死,真可稱文界裏頭一位大豪傑。他這詩歌,正是用來激厲希臘人而作。但我們今日聽來,倒像有幾分是為中國說法哩。"說猶未了,隻聽得隔壁琴聲,又悠悠揚揚的送將來。
兩君便不接談,重新再聽,聽他唱道。
(沉醉東風)(眉批:著者常發心欲將中國曲本體翻譯外國文豪詩集。此雖至難之事,然若果有此,真可稱文壇革命巨現。吾意他日必有為之者。此兩折亦其大。)咳!希臘啊!希臘啊!你本是和平時代的愛嬌,你本是戰爭時代的天驕。撒芷波歌聲高,女詩人熱情好,更有那德羅士、菲波士(兩神名)榮光常照。此地是藝文舊壘,技術中潮。即今在否?算除卻太陽光線,萬般沒了!
黃君道:"章 mountains look on Marathon--And Marathon looks on the sea;And musing there an hour alone,I dream’d that Greece might still be free;For standing on the Persians’grave,I could not deem myself aslave。
(如夢憶桃源)瑪拉頓後啊,山容縹渺,瑪拉頓前啊,海門環繞。如此好河山,也應有自由回照。我向那波斯軍墓門憑眺,難道我為奴為隸,今生便了?不信我為奴為隸,今生便了!
(著者案:翻譯本屬至難之業,翻譯詩歌,尤屬難中之難。本篇以中國調譯外國意,填譜選韻,在在窒礙,萬不能盡如原意。刻畫無鹽,唐突西子,自知罪過不小。讀者但看西文原本,方知其妙。)黃君道:"好沉痛的曲子!"李君道:"這是第三節了。這一章共有十六節,我們索性聽他唱下去。"正在傾耳再聽,隻聽得那邊琴聲才響,忽然有人敲門,那唱歌的人說一聲:Comein,(言進來也。)單扉響處,琴聲歌聲便都停止了。黃君道:"這是甚麼人呢?別的詩不唱,單唱這亡國之音,莫非是個有心人麼?"李君道:"這詩雖屬亡國之音,卻是雄壯憤激,叫人讀來,精神百倍。他底下遂說了許多甚麼’祖宗神聖之琴,到我們手裏頭,怎便墮落’?甚麼’替希臘人汗流俠背,替希臘國淚流滿麵’。甚麼’前代之王,雖屬專製君主,還是我國人,不像今日變做多爾哥蠻族的奴隸’。甚麼’好好的同胞閨秀,他的乳汁,怎便養育出些奴隸來’?到末末一節,還說甚麼’奴隸的土地,不是我們應該住的土地;奴隸的酒,不是我們應該飲的酒’!句句都像是對著現在中國人說一般。(眉批:似此好詩,不把他全譯出來,實是可惜。吾不得不怪作者之偷懶。)兄弟也常時愛誦他。"黃君道:"這唱歌的到底是甚麼人呢?說是中國人,為何有這種學問,卻又長住這裏?說是外國人,他胸中卻又有什麼不平的事,好像要借這詩來發牢騷似的呢?"兩人正在胡猜,隻聽得鄰房的客已經走了。不到一會,那唱歌的主人也開門出來。兩人正要看看他是什麼人物,因此相攜散步,出門張望張望,恰好那人轉過身來,正打一個照麵,卻原來是二十來歲一個少年中國的美少年。穿著一件深藍洋縐的灰鼠袍,套上一件青緞對襟小毛風的馬褂,頭戴著一件藍絨結頂的小帽。兩人細細打量他一番,那人也著實把黃、李二位瞅了幾眼,便昂昂然踏步去了。兩人回房,正要議論議論,恰好聽著外間鈴聲陡響,知是早餐時候到了,便到餐樓吃飯不表。
卻說旅順口本是中國第一天險,當中有黃金山大炮台,足有三百多尺高。四周圍有雞冠山、饅頭山、老虎尾、威遠營、蠻子營、椅子山各炮台。有大船塢、小船塢、水雷營、製造廠等大所在。自從甲午一役以後,被日本占領,跟著俄羅斯用狡詐恫嚇手段,假托租借名目,歸入俄國版圖。
現下俄人改做關東省,派一位總督駐劄。那關東總督管下分做四區。第一是大連區,第二是貔子窩區,第三是金州區,第四便是旅順區。據光緒二十八年壬寅俄國所出《西伯利亞工商業年報》稱,關東省共有住民二十萬一千一百四十一人,內中俄國人三千二百八十六,歐洲各國人百九十四,日本高麗人六百二十八,其餘都是中國人,卻有十九萬二千多。內中山東直隸人居了大半,各省不過寥寥小數罷了。
當下黃、李兩君吃過了飯,便出外到各處遊覽。隻見港內泊有俄國兵船二十來隻,炮台船塢各工程忙個不了。市街上雖然不甚繁盛,卻有一種整齊嚴肅的氣象。兩君順步前行,見有一家商店,招牌上寫著"廣裕盛"三個字。黃君道:"這一定是廣東人的鋪子,咱們進去探望一探望也好。"原來此地南方人極少,這鋪子裏頭的人,好不容易碰著同鄉的遠客。
當下這兩位進去,通過姓名,問明來曆,鋪裏頭的人自是歡歡喜喜的敬茶奉煙,不必多表。內中一位老頭兒,問道:"兩位到來,是為著公事,還是為著私事呢?"李君道:"都不是,我們不過遊學歸國,順道兒來看看這裏中國人的情形罷。"那老頭兒便歎口氣說道:"這個不消提起了。想老夫自從十人年前,因為這裏築炮台,修船塢,有許多大工程,工人來得很多,所以在這裏開個小小買賣,幸虧托福,還賺得幾個錢,便將家眷全份搬來居住。豈料自從和日本打敗仗以後,接二連三,迎新送舊,比到了今日,卻是在自己的地方,自己的屋裏頭,做了個孤魂無主的客人。(眉批:沉痛之言,使人下淚。)那苛刻暴虐情形,真是說之不盡哩!這裏俄國政府,前年也曾想抽人頭稅,每人每月一盧布。(著者按:一盧布照中國現在銀價約值一兩。)後來聽說有一位官員說道:待東方人民,要從不知不覺裏頭收拾他,不可叫他驚動騷擾。這事便罷議了。雖然如此,別樣租稅,種種色色,還不知有幾多。地稅房捐,比從前都加一倍,不消說了;甚至一輛車子,一乘轎子,一隻舢板,都要抽起來。這還罷了,就是養一隻狗,也要抽兩盧布;養一隻雞,也要抽半盧布。兩位想想:這些日子,怎麼能夠過活呢?至於做生意的人,更越發難了。他近來新立一種叫做營業稅,分為四等:一等的每年要納三百六十盧布,二等的百二十,三等的六十,四等的四十。此外還有種種名目,計之不了。"黃君道:"這算是正項的稅則,此外還有甚麼官場貪贓、額外勒索的沒有呢?"那老頭兒道:"怎麼沒有呀!那俄羅斯官場的腐敗,正是和中國一個樣兒。在這裏做生意,若不是每年預備著一份大大的黑錢,還過得去嗎?就是賣一塊肉賣一根柴,也要拿出一二成,和那做官的對分哩。這還罷了,又常常有許多名目,叫人報效,記也記不了許多。我就講一件給你們聽聽罷:舊年八月裏頭,那大連灣的巡捕頭,忽然傳下一令,說道某月某日,皇家特派某將官來連,查察事務,叫家家戶戶都要掃除潔淨,還要每家獻納五盧布至八盧布不等。若打掃得不幹淨,或過期不繳出這錢,都要罰銀五十盧布等話。自古道:在人矮簷下,怎敢不低頭。這些柔順良民,卻有甚麼法兒抵抗他呢?急得屁滾尿流,典衣服,賣兒女的將錢湊出繳去。卻是過了兩三個月,那裏看見甚麼將官的影兒?不過是巡捕的荷包兒癟了,要想個新法兒弄幾文罷了,這有甚麼人敢去和他算賬麼?(眉批:將瑣碎事情敘來,乃覺咄咄逼人。他日中國若被瓜開,到處便皆如此,猶不自懼,不自謀,其無人心矣。)這講的是官場哩,再講到那兵丁,更是和強盜一個樣兒。還記得舊年十月裏頭,有山東人夫婦兩口子,因為有急事,夜裏頭冒雪從金州去旅順,路上碰著幾個哥薩克馬兵,說道他形跡可疑,一拿拿了去。到了兵房,那兵官便叫帶到自己屋裏頭,把那婦人著實奸淫一番,把那男子帶的一百五十圓,也搶個精光,卻攆他出去了。及到出來,又是十幾個兵丁截住輪奸,你想那婦人如何受得住?白白就被他幹死了。第二天,那男人到衙門裏訴冤,有誰理他,卻是連呈子都不收。那男人氣極,也自尋短見死了,你說做著別國的人民,受氣不受氣呢?"黃、李兩君聽到這裏,不覺怒形於色,李君直著脖子說道:"這口鳥氣,幾時才能泄得!"那老頭兒道:"李大哥!你氣也是無用,若使你長住在這裏,天天聽著新聞,隻怕你便有一百幾十個肚皮,還不夠氣破呢!"黃君道:"我看見報紙上說的,這裏的官,除了總督以外,隻有四個區長和那巡捕長、裁判長、稅務長等幾個大官是用俄羅斯人,底下許多小官,都是中國人做的。還有甚麼市議會,都是由中國商民公舉議員。難道眼見著這些委曲,都沒有個公道嗎?"那老頭兒道:"不用說了!不用說了!若使沒有這些助紂為虐的無恥之徒,我們也可以清淨得好些。就隻有這一群獻殷勤拍馬屁的下作奴才,天天想著新花樣兒來糟蹋自己,這才迫得這些良民連地縫兒都鑽不出一個來躲避哩。罷了,罷了!中國人隻認得權力兩個字,那裏還認得道理兩個字來。"(眉批:中國之亡,正亡於此。若此種劣根性不打破。終無複見天日之望。)黃君道:"你老人家在此經商多年,諒來資格也不淺,曾否在市會議員裏頭有個席位?何不聯絡幾個公正人,去整頓整頓他呢?"那老頭兒道:"老漢近來因生意不振,固然沒有這種資格。兼之這裏議員的規矩,麵子上雖說是由百姓公舉,其實都是拿些錢去俄國官場子弄得來。老漢雖然沒有才學,這點羞惡之心是有的,難道老不要臉,還要替外國人充一回真正奴才麼?"黃君肅然道:"原來是一位愛國的好漢,失敬失敬了。"李君道:"既然如此,你老人家何不搬回家鄉,何苦在這裏受這口無窮氣呢?"那老頭兒聽說,便長籲一聲道:"咳!客官,我何嚐不想到這樣呢?隻是現在中國官場待百姓的方法,你說就會比這裏好些嗎?隻怕甚幾倍的還有哩。這還不了,依著現在朝廷的局麵,這內地十八省,早晚總不免要割給別國人。到那時候,不是和我們這裏一個樣嗎?老漢下一回地獄,已經夠受了,犯不著拿這條老命再往第二層、第三層活地獄裏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