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講義)如今要說黃克強君的人物了。黃君原是廣東瓊州府瓊山縣人,他的父親本係積學老儒,單諱個群字,從小受業南海朱九江先生之門(諱次琦,字字襄),做那陸、王理學的工夫,(眉批:陸、王學是今日救時第一法。)又最熟(熱)中國史學。他那學問誌節,也算在九江門下數一數二的了。後來回到鄉中,開塾講學,學者稱為瓊山先生。看官,你知道那瓊州本屬我中國極南一個小海島,向來與內地文化隔絕,怎麼五六十年前,忽然有許多關係全局的大人物出來呢?
原來都是瓊山先生的理學鑄造成的。(眉批:拿破侖也是歐洲極南哥悉加一小島所產,小海島往往出大人物。)卻說自從中日一役以後,瓊山先生看定中國前途是要有大變動的,因此打發他的兒子和一位得意的門生李去病君同往英國遊學,就從光緒乙未年二月起行。那年毅伯先生已經二十二歲,李君去病二十一歲了。這兩位生同裏,少同學,長問遊,壯同事,後來旗鼓相當,做了許多事業,按下緩表。
且說毅伯先生於傳受家學之外,久已立意要講求那世界的學問,想學外國的語言文字。但因香港英人所設的學堂,氣習太壞,學課程度亦低,其餘中國各處學堂都是一樣,因此不往就學,卻自己買些英文讀本,文法等書自行研究。靠著字典幫助,做了幾年工夫,早把所有英文書籍都能閱讀了。(眉批:日本大儒福澤諭吉之學西文即是如此。)到那年起行遊學的時節,他父親瓊山先生別無囑咐,單給他一部《長興學記》,說道:"這是我老友南海康君發揮先師的微言大義,來訓練後學的,內中所講,便和我自己講的一樣,你就拿去當作將來立身治事的模範罷。"毅伯先生拜過嚴命,即便起行。卻不從香港直往,繞道由上海、日本、加拿大渡大西洋往英國。到了上海,在時務報館裏頭剛遇著瀏陽譚先生嗣同寓在那裏,正著成《仁學》一書。
那稿本不過兩三人曾經見過,毅伯先生即日抄得一部,寶藏篋中而去。在船上和李君一路細讀,讀了已不知幾十遍。把那誌氣越發漲高幾度。後來毅伯先生常對人說道,他一生的事業,大半是從《長興學記》、《仁學》兩部書得來,真是一點兒不錯的。(眉批:精神教育端推此兩書。)言歸正傳。卻說黃、李兩君到了英國,他兩人本屬寒士,學費自然不足,都是半日做工,半日讀書,到暑假時候,向人傭役,因此便就敷衍得過去。隻因他在家研究有素,所以到了英國,不過預備一年,便夠得上惡斯佛大學。毅伯先生修那政治、法律、生計等學科,李君修那格致哲學等學科。那大學內武備教育是很嚴整的,李君性情所近,特別用功,因此常列優等,在學堂內得了少尉之職。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光陰似箭,過了三年,正當那戊戌政變的前後,兩君早已在倫敦惡斯佛大學卒業了。兩君在歐洲聽見六君子流血殉國,著實痛哭了幾回。李君道:"咱們還是趕緊回國,想些再接再勵的方法才好。"黃君道:"你看現在的中國,那裏便是時候嗎?我看古今萬國革新的事業,一定經過許多次衝突才能做成,新舊相爭,舊的必先勝而後敗,新的必先敗而後勝,這是天演上自然淘汰的公理,倒也不必憂慮。
但是我中國現在的民智、民德,那裏夠得上做一個新黨,看來非在民間大大做一番預備工夫,這前途是站不穩的。但係我們要替一國人做預備工夫,必須先把自己的預備工夫做到圓滿。
(愛國青年聽者。)你和我雖然在大學卒業,那閱曆還是淺得很的,今日回國運動,就是竭盡心力,也不能大成到怎般田地。
據我的意思,倒不如更往德、法等國留學幾年,一則廣集寰宇的智識,二則實察世界的形勢,將來報效國民,豈不更有把握嗎?"(眉批:悟得這道理自然不至墮落厭世思想。)李君點頭道是。
於是兩人定了主意,分途而往。李君去法國入巴黎大學。
毅伯先生去德國入柏林大學,認真研究那德國近日最興盛的學問叫做國家學的;(眉批:國家學立為一學科實自德國人始。
歐洲他國無有也。)雖與己宗旨不甚相同,卻也實實受了許多益處。又和那社會黨中有名人物往來,用心研究社會主義,(眉批:社會主義與國家主義正相反對。然其學理亦最盛於德國。
)於生計界競爭的大勢益多感觸,慨然道:"這些影響,將來我中國一定實受其害了,卻是用怎麼方法才能抵抗他呢?正在日日苦心研究這問題,忽然接到義和團的警報,風聲鶴唳,全歐騷然。到了庚子七月,德國公使被害,德皇命將誓師。講了許多不入人道的話。那毅伯先生愛國的熱情,按捺不住,因此做了一篇洋洋大文,題目叫做《義和團之原因及中國民族之前途》,翻成英、法、德三國文字,布告歐洲各報館。
內中詳言義和團的大原因,全由民族競爭的勢力刺激而成,這回不過初初發達,歐洲諸國侮我太甚,將來對外的思想日開,這些事還多著哩。結局大說義和團激變的原因,其責任不可不歸諸外國等話。(眉批:敘遊學事跡太簡單了,這些點綴都不可少。)那時德國人,一昧蠻狂,報章裏頭滿紙都是甚麼豚尾漢,黃猴精等惡罵,(這惡罵受得嗎?)這些話自然是聽不入耳。雖然如此,卻因這篇文字惹起各報館許多問題,後來那總稅務司赫德做了一部書,講了這回事變的善後策,就是剽竊了這篇文章的意思,反其術而用之了。(我欲替赫德呼冤。)閑話少題。且說毅伯先生在德國留學一年半,又已卒業,還和李去病君一齊遊曆歐洲幾國,直到光緒壬寅年年底,便從俄羅斯聖彼得堡搭火車返國。(兩君現在諒來已經動身了,我們預備開歡迎會罷。)那時西伯利亞鐵路尚未全通,中間要步行經過許多沙漠荒僻的地麵,當著嚴冬栗烈之時,行這雪窖冰天之地,那旅行苦楚,自然是說不盡了。但這黃、李兩君,都是個冰心鐵骨的人,後來多少艱難辛苦,地都受得,難道還怕這些不成,這也不用多講。
光陰荏苒,到了明年癸卯,暮春初夏的時節,這兩位早已來到山海關了。原來李去病君當甲午交戰的時候,因想要查看軍情,也曾單刀匹馬遊過山海關一次,今相隔不到十年,那關外一帶已全然變了哥薩克(俄羅斯騎兵種人。)殖民地的樣子了。正是石人對此也應動情,何況這滿腔熱血的英雄,怎得不生今昔之感!那日毅伯先生和李君登萬裏長城,憑眺一番,感慨欷,不能自勝。回到客寓,借幾杯濁酒,澆那胸中塊壘,不覺淋漓大醉,突突兀兀,便聯句做了一首《賀新郎》題在壁上道:昨夜東風裏,忍回首、月明故國,淒涼到此。(黃)鶉首賜秦如昨夢,莫是鈞天沉醉?(李)也不管、人間憔悴。(黃)落日長煙關塞黑,望陰山、鐵騎縱橫地。(李)漢幟拔,鼓聲死。
(黃)物華依舊山河異,是誰家、莊嚴臥榻,盡伊鼾睡?(李)不信千年神明胄,一個更無男子。(黃)問春水、於卿何事?(李)我自傷心人不見,訪明夷、別有英雄淚。(黃)雞聲亂,劍光起。(李)(眉批:詞非絕品,卻寫得出兩人情性麵目。)寫完,兩君還自悶悶的飲了十來杯,那熱血越發被這酒湧送上來了,李君便開口道:"哥哥,你看現在中國還算得個中國人的中國嗎?十人省的地方,那一處不是別國的勢力範圍呢?
不是俄,便是英,不是英,便是德,不然便是法蘭西、日本、美利堅了。但係那一國的勢力範圍所在,他便把那地方看成他囊中物一樣。這還不了,我們同胞國民住在那一國的勢力圈內的,便認定那國是他將來的主人。那些當道諸公,更不用講,對著外國人便下氣柔色怡聲,好像孝子事父母一般,這樣看來,我中國的前途,那裏還有複見天日之望麼?"(眉批:前一件還不甚好,怕後一件還真不得了。)黃君道:"可不是嗎!但天下事是人力做得來的,咱們偌大一個中國,難道是天生來要做他人的魚肉的不成!都隻為前頭的人沒血性,沒誌氣,沒見識,所以把他弄成到這個田地。
我想但是用人力可以弄壞的東西,一定還用人力可以弄好轉來。
兄弟,你是讀過曆史的,你看世界上那一國不是靠著國民再造一番,才能強盛嗎?現在我和你兩個,雖然是一介青年,無權無勇,但是我們十年來讀些書是幹甚麼呢?(青年讀書之君想想。)難道學幾句愛皮西,靠做將來的衣飯碗不成?(青年讀書之君想想。)難道跟著那些江湖名士,講幾句激昂慷慨的口頭話,拿著無可奈何四個字就算個議論的結束嗎?(青年讀書之君想想。)我想一國的事業,原是一國人公同擔荷的責任,(眉批:知責任者大,大夫之始也。任責任者大,大夫之終也。
)若使四萬萬人各各把自己應分的擔荷起來,這責任自然是不甚吃力的。但係一國的人,多半還在睡夢裏頭,他還不知道有這個責任,叫他怎麼能夠擔荷它呢?既然如此,那些已經知道的人,少不免要把他們的擔子一齊都放在自己的肩膀上頭了。
(青年讀書之君想想。)兄弟,我們兩個雖算不得甚麼人物,但已經受了國民的恩典,讀了這點子書,得了這點子見識,這個責任是平日知道熟了,今日回到本國,隻要盡自己的力量去做,做得一分是一分,安見中國的前途就一定不能挽救呢?"李君聽到這裏,便歎口氣接著說道:(提論第一。)"哥哥,責任嗎,這責任自然是隻有一個沒有第二個的,但講到實行這責任的方法,哥哥向來不以我的議論為然,今日返國,看這情形,我越發信得過我的意見是一點兒不錯的了。哥哥,你看現在中國衰弱到這般田地,豈不都是吃了那政府當道一群民賊的虧嗎?(是是!)現在他們嘴裏頭講甚麼維新,甚麼改革,你問他們知維新改革這兩個字是恁麼一句話麼?他們隻要學那窯子相公奉承客人一般,把些外國人當作天帝菩薩、祖宗父母一樣供奉,在外國人跟前夠得上做個得意的兔子,時髦的倌人,這就算是維新改革第一流人物了。(維新改革第一流人物聽者。
)哥哥,你白(自)想想,這樣的政府,這樣的朝廷,還有甚麼指望呢?(眉批:剛毅李秉衡雖是頑固,腔子裏卻還有幾點血。近來當道的維新黨卻真是涼血動物了。)倘若叫他們多在一天,中國便多受一大的累,不到十年,我們國民便想做奴隸也夠不上,還不知要打落幾層地獄,要學那輿臣佁,佁臣皂的樣子,替那做奴才的奴才做奴才了!哥哥,我其實眼裏擱不住這些大民賊、小民賊,總是拚著我這幾十斤血肉,和他誓不兩立,有他便沒有我,有我便沒有他罷!"(好漢好漢,是瑪誌尼、吉田鬆陰一流人物。)黃君道:(駁論第二。)"兄弟,你的話誰說不是呢?但我們想做中國的大事業,比不同小孩兒們耍泥沙造假房子,做得不合式可以單另做過。古語說得好’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钜’。若錯了起手一著,往後就滿盤都散亂,不可收拾了。
兄弟啊,我們是中國人做中國事,不能光看著外國的前例,照樣子搬過來,總要把我中國曆史上傳來的特質,細細研究,看真我們的國體怎麼樣,才能夠應病發藥的呀!"(眉批:確是大政治家口吻。)李君不等講完,便搶著說道:(駁論第三。)"哥哥,講到國體嗎,我們中國的特質,別的我不知道,隻是就曆史上看未,我中國是一個革命的國體,這任憑甚麼口才,能夠分辯說他不是嗎?你看自秦始皇一統天下,直到今日二千多年,稱皇稱帝的不知幾十姓,那裏有經過五百年不革一趟命的呢?任他甚麼飲博奸淫件件俱精的無賴,甚麼殺人不眨眼的強盜,甚麼欺人孤兒寡婦狐媚取天下的奸賊,甚麼不知五倫不識文字的夷狄,隻要使得著幾斤力,磨得利幾張刀,將這百姓像斬草一樣殺得個狗血淋漓,自己一屁股蹲在那張黃色的獨夫椅上頭,(好個寶座的渾名。)便算是應天行運聖德神功太祖高皇帝了。(眉批:吾擬一聯雲:乘自由車遊遍九萬裏地球,坐獨夫椅掩盡二千年曆史。請作者下一轉語。)哥哥,不講國體便罷,不講曆史上特色便罷,講到這件,我的話越發不錯了。
難道哥哥你還要跟著那當道紅人兒們的說話,把那日本人自己誇耀的,皇統綿綿,萬世一係這國體,和我們中國相提並論,說道和他相同嗎!"黃君道:"兄弟,你的性子又來了,你平平氣我再和你講。"李君道:"這說的是公事,那裏有甚麼意氣呢?"黃君道:(駁論第四。)"我且問你,我們中國這二千年,革了又革,亂了又亂,你說是算件好事嗎?照你講來,難道還望我們中國將來再生出幾個秦始皇、漢高祖、明太祖嗎?"李君道:(駁論第五。)"哥哥,不是恁般說,他們是以暴易暴,我說的是以仁易暴。(眉批:以暴易暴則革了又革,其狀為循環。以仁易暴則一革之後永不複革,其狀為進化。)哥哥,你的外國曆史是讀得熟的呀,你看近世號稱文明國的,那一個不經過這以仁易暴一大關頭,不是辛辛苦苦轟轟烈烈經過一次,能夠有今日嗎?哥哥,我生平最痛恨秦始皇、漢高祖、明太祖一流人,哥哥你是知道的,我一定不想跟著他們學那無廉恥的事。(人人都知道這是無廉恥的勾當,中國便進化了。)哥哥,你是信得過的。怎麼我今日卻有這種議論呢?可見今日凡是有真正革命思想的人,他那見識一定是和我一樣,怎麼會還變得成個以暴易暴,依樣葫蘆出來呢?若使沒有這種思想的人,他要講革命,任憑他多大本事,一定是做不成的。這卻怎麼呢?因為物競天擇的公理,必要順應著那時勢的,才能夠生存。前頭野蠻時代的英雄,到今日是一點兒用處沒有了。那十九世紀歐洲民政的風潮,現在已經吹到中國,但是稍稍識得時務的人,都知道專製政體是一件悖逆的罪惡,(人人都知道這是悖逆罪惡,中國便進化了。)往後若使有漢高祖、明太祖一流人出來,難道還有甚麼上等人才去想做那攀龍鱗、附鳳翼的下作勾當嗎?所以我想,中國往後沒有革命便罷,若有革命,這些民賊的孽苗是要人無餘涅槃而滅度之的了。"(這話我是沒有得駁了。)孔老先生說到這裏,滿堂拍掌如雷。孔老先生接著道:他兩位的話還多著呢。黃君道:(駁論第六。)"兄弟,話雖如此說,但天下事,那理想和那實事往往相反,(眉批:所以偏於理想的人雖能起事卻不能成事。)你不信,隻看從前法國大革命時候,那羅拔士比、丹頓一流人,當初豈不是都打著這自由、平等、親愛三麵大旗號嗎?怎麼後來弄到互相殘殺,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把全個法國部變做恐怖時代呢?當十八世紀的末葉,法國人豈不是提起君主兩個字便像喉中刺、眼中釘一般,說要誓把滿天下民賊的血染紅了這個地球嗎?怎麼過了不到十幾年,大家卻打著夥把那皇帝的寶冠往拿破侖第一的頭上奉送呢?可見那一時高興的理想,是靠不住的哩!"(這話我又沒得駁了。)李君道:(駁論第七。)"哥哥說那裏話。講到流弊,那件事沒有流弊?世界的進化是沒有窮盡的,時時刻刻都在過渡時代裏頭混來混去,(眉批:此數言實含無限名理,易之所以終未濟也。)若要在政治上、人群上、曆史上找一件完全美滿的事情,隻怕再過一千年、一萬年也找不著哩。即如今日萬國通行的代議政體,豈不是咱們夜裏做夢都想著他的嗎?你說他的流弊有多少呢?(眉批:西儒著書言代議政體流弊者汗牛充棟。法儒波流一書言之最痛切。)難道因噎廢食,就連這代議政體都說是可厭的不成?據兄弟看來,天下的政策沒有一件不是用來過渡的,(至理至理。)隻要能將這個時代渡進別一個更好的時代,就算是好政策。這好歹兩個字,是斷斷不能呆板說定的,總以和當日的時代相應不相應為憑。即如法國大革命的時候,你說他要不革還行得去麼?法國革命那裏是甚麼羅拔士比,甚麼羅蘭夫人這幾個人可以做得來?不過是天演自然的風潮,拿著這幾個人做個登場傀儡罷了。至於說到當日的行為,就是我恁麼一個粗莽性情,也斷不能偏袒著羅拔士比一班人,說他沒有錯處,但要把這罪案全擱在他們身上,這亦恐怕不能算做公論哩。那時若不是國王貴族黨通款於外國,叫奧、普兩國聯軍帶著兵來恫嚇脅製,那法國人民何至憤怒失性到這般田地呢?(眉批:洋洋灑灑一篇法國大革命論。就是基率謙謨遠怕沒有這種見識。)哥哥,你想想,天下那裏有家裏頭吵鬧,倒請外邊人挾著刀進來幹預壓製的道理!(眉批:本國內爭借外國的勢做幫助,是亡國最大根原。印度、波蘭皆同一轍。愛國家真當念茲在茲。)倘使那時候的法國人不是同心發憤,眼看著把那得到手自由權依然送掉了。這還不算。卻是那國王靠著外國的兵馬,將勢力恢複轉來,少不免是要酬謝的了,外國的勢力範圍少不免是要侵入的了,豈不是把個曆史上轟轟有名的法國,弄成個波蘭的樣子嗎?法蘭西人愛國心最重,豈是學我們中國人一樣,任憑這些民賊把他的祖傳世產怎麼割,怎麼買,怎麼送,都當作無關痛癢的麼?哥哥,你設身處地替當時他們想想,這一股子惡毒氣,忍得住忍不住呢?到底他們畢竟把聯軍打退,把共和政體立得確實,雖然是國中傷了許多元氣,卻在國外是贏得許多光榮了。(眉批:當時巴黎市民若在九原有靈,亦應謝李先生替他昭雪冤獄。)這些元氣傷了,誰說不是可惜,但是我們論事,不能光看著一麵,你說法國就是沒有這場大革命,依著那路易第十六朝廷的腐敗政策做下去,這法國的元氣就會不傷嗎?(議論好像剝筍一般,剝一層深一層。
我真沒有法子駁他了。)若不是元氣凋敝到盡頭,怎麼會釀出這回驚天動地的慘劇來?倘使當時法國人民忍氣吞聲,一切都任那民賊愛怎麼擺布便怎麼擺布,隻怕現在地理圖裏頭早已連法蘭西這個名字都沒有了。
"再說到拿破侖呢,哥哥你說拿破侖有甚麼對不住法國人呀?有甚麼對不住天下人呀?他的本意,要把全歐洲弄成一個大大的民政國,你看他征服的地方,豈不是都把些自由種子散播下去嗎?你看他編纂的法典,豈不是全屬民權的精神嗎?前頭法國人本曾說過,要把普天下民賊的血染紅這個地球,這句話怎麼解呢?不過是將法國自由、平等的精神推行到萬國罷了。
那拿破侖不是實行這個主義嗎?(眉批:拿破侖的人格究竟與亞曆山大、成吉思汗不同。史家自有公論。)這樣看來,當時法國人把一個頂大的全權交給他,叫他替普天下憔悴虐政的平民出這一口鳥氣,這總算他們委任得人的了。倘若那時候拿破侖的人功告成,這歐洲早變成一千八百七年以後的樣子了,還有這幾十年的嘮嘮叨叨民不聊生嗎?我們今日怎麼好以成敗論人呢!"黃君道:"兄弟,怎麼你在法國讀了這一兩年書,就把法國崇拜到這般田地?你這副口才卻真算得個大律師的材料,將來法國人若要在曆史上打官司,一定要請你做辯護士了。"(妙語解頤。)(眉批:這雖是打趣的話,卻是含有至理。凡人在某國留學的,往往感受某國人的性質。故擇地不可不慎。)李君正色道:"哥哥說甚麼話?我李去病是個愛國男兒,除了我祖國以外是沒有得崇拜的,你說我崇拜法國人嗎?"(鐵漢語。)黃君道:"傻兄弟,說句把笑話,也值得認真?"李君道:"哥哥,請好生辯駁罷!"黃君道:(駁論第八。)"兄弟,你這一片大議論,有好幾處缺點,我且慢細駁。就是講到拿破侖一段,也未免有些強詞奪理的了。那拿破侖當十八、十九兩世紀交界,正是民族主義極盛的時代,他卻逆著這個風潮,要把許多不同種族、不同宗教、不同言語的國民扭結做一團,這是做得到的事業嗎?就是沒有這墨斯科、倭打盧兩回敗仗,他那帝政底下的大共和國就做得成嗎?"李君道:(駁論第九。)"哥哥,不說到民族主義罷了,講到這句話,你聰明人,我也不必多講了,你說我們中國現在主權是在自己的民族,還是在別一個民族呢?拿破侖反抗這個主義,便在十九世紀初年也站不住,難道哥哥今日反抗這個主義,倒想要在二十世紀初年站得住嗎?"(咄咄逼人。)黃君道:(駁論第十。)"我和現在朝廷是沒有甚麼因緣,難道我的眼光隻會看見朝廷不會看見國民嗎?但據我想,若可以不幹礙到朝廷,便能達到國民所望的目的,豈不更是國家之福麼?講到現在朝廷,雖然三百年前和我們不同國,到了今日,也差不多變成了雙生的桃兒,分擘不開了。至於他那待漢人的方法,比之胡元時代,總算公允了許多,就是比諸從前奧大利人待匈加利、西班牙人待菲立賓,也沒有他們束縛得緊,所有國中權利義務,漢人、滿人亦差不多平等了。至說到專製政治,這是中國數千年來積痼,(眉批:中國政體說他不專製卻是極專製,說他不自由卻是極自由。總之,朝廷和人民是毫不相關的。所以無論什麼人坐這個位,於一國的政治卻沒有什麼影響。近來專製政體越發進化,直接虐民之政是更少了。)卻不能把這些怨毒盡歸在一姓一人。我想我中國今日若是能夠一步升到民主的地位便罷,若還不能,這個君位是總要一個人坐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