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寒冬,風雪撲麵。
屋內燭光明亮,神色冷凝的女子垂首正在說話,蕭譽風卻在發怔,望著眼前明亮閃爍的燭火,忽然想到她的眼睛,永遠明亮逼人,哪怕犀利也是明朗得透徹,然而那一夜他看到她眼底的晦暗。
似乎那個人是照亮她的陽光,倒下去以後,她的世界將崩塌,永失光明。
他看到她滿眼的淚水,平生第一次做出荒謬的舉動,伸手去擦她的淚。
然而這隻是他的幻覺,現實的情況是——他正伸手靠近燭火,一旁的容嫣看著他玩火的姿勢,連忙出口提醒,“教主,那是火。”
這聲音猶如涼水撲麵,他神情一頓,赫然收手。
這是容嫣第一次看到他走神,心頭澀痛,可想到當今的時勢,連忙又道:“方才我說的話,教主以為呢?”
“再說一遍。”他麵無表情道,容嫣立即稟道:“眼下兆王失蹤,鳳王已死,晉王遠在彗州,此刻正是攻占帝都的大好時機。”
“你都安排好了?”
“是,在兆王失蹤的消息傳來後,魔教一半的人馬已經來到帝都。”
“聖教的人毫無所覺?”
“據說聖教總舵開會,淩嘯帶人回華州,帝都裏並無聖教的人馬。”
“在此之前,一定要皇帝下詔鏟除江湖勢力,這樣一來反而更容易聚攏分散的江湖勢力,也有可能和聖教聯盟,”他頓了頓,似乎想到某個人的身影,神情忽地一柔,“如果有那麼一日,我希望教中的人可以拋棄成見,這個任務便交由你處理。”
“這些我都明白,可我更希望你記得當年的豪言壯語,”容嫣神情悠遠,“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這是你畢生的抱負,希望你不要辜負這麼多年的籌謀。”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皇甫策已死,你還有機會,現在全力以赴,將來才不會後悔。”
話罷,她轉身就走,淚水忽然滑落,那模糊的淚光映著凜冽風雪,一顆心就在今夜凍結。
沒有人不渴望愛情,可是她發現,她永遠都走不進他的心裏,哪怕她用盡所有的行動都追不回他的心。
她倔強,冷漠,永遠都學不會真正討好一個人,說出那番話已是此生極限。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個原因,當初在林間,陰司告訴她,得到淩雲心的人有如天助,那人是決定勝負的關鍵,若當真如此,她願他們成就美好姻緣,願他此生夙願得嚐。
嗬,現在皇甫策已經死了,他終於也有機會了……
她隻想祝福他,哪怕將來永不相見也沒有遺憾了。
雪花簌簌落在她的肩頭,她望了那屋中的人影一眼,這一眼似乎望盡春光秋月,這一眼似乎望盡暮秋寒冬,他們走過的歲月,度過的時光都被封存在心底,她低頭一笑,終於轉身離開。
蕭譽風沒有回首看屋外遠去的人影,腦海中隻響蕩著那句話。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想念,沒有地方去容納愛情,隻是想要站在最高處俯瞰天下。
那是他畢生的心願,無法舍棄。
紹光廿八年十二月十八日,皇帝下詔鏟除江湖勢力,聖教首當其衝。
紹光廿八年十二月十九日,禁衛發現已斃的太子皇甫策,這是皇朝有史以來最短命的太子,其死訊傳遍九州,皇帝下令風光大葬,諡號“昭德”。
那一日,彗州的夏侯府也得悉這個消息。
一身錦袍的男子終於再次回到豐神山的雲月水榭,那已經被他塵封在往事的地方。
三麵臨水的水榭被風雪覆蓋,那湖上已然結冰,那裏的明月樹已然枯萎,以往在風中飄揚的小白花再也看不到了,可見此處已無人打理多時。
他站在門外,仰頭看著風雪,遲遲沒有入內。
他心裏,腦海裏滿滿都是“皇甫策已死”的消息。
皇甫策一死,皇朝必將大亂,他和晉王的計劃得以順利進行。
皇甫策一死,聖教必將遭難,江湖勢力終要歸於一方。
所有的形勢分析完畢,最後想到她,一如他的性子,權衡利弊之後才是個人情感,在他和她並無利益紛爭時,他從未權衡,但自從她攪入朝廷後,他們的立場便開始不一樣了,這也意味著他永遠無法像皇甫策那樣愛得全麵與深刻。
皇甫策死了,她會很難過,想起這點,那雙琥珀色的眸子還是難以避免地劃過一絲憐憫,隻是那絲憐憫很快又被當日那一幕吹散。
那一日,她背著行囊欲走,他擋在門口,緊緊盯著她道:“小雲,你愛過我嗎?”
那是他終其一生勇敢的質問,那時他在想,如果她曾愛過他,哪怕隻有一點點,他也會試著像皇甫策那般,然而她隻是漠然望著他,淡淡道出兩個字:“不曾。”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就扼殺了他所有的希望,曾經的過往在此刻都灰飛煙滅。
在那一刻,他放下了所有的牽絆,在後來真正做到了隻為利益而活。
他是夏侯家的獨子,背負著一族的命運,個人重擔自然勝於感情,這一切似乎理所當然,哪來那麼多的身不由己?
他必須承認,放棄她的確有利於行事,娶到長樂公主的確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
人果然現實一點比較實際,像皇甫策愛得那樣深刻,最後又是怎樣的結局?
一個江湖女子,一個皇室太子,如何能跨過世俗偏見在一起呢?
那兩人的愛情美得像童話,隻不過現在看來,那是俗世絢爛的煙火,一閃即逝,難得永恒。
他忽然慶幸自己沒有皇甫策那般深愛,也忽然慶幸自己隻是俗世裏的人,不是愛情裏的神。
憐憫,惋惜,最終複於平靜。
他轉身離去。
回到夏侯府,有人告知帝都派人前來,他立即召見。
那人是宮中的禁衛,得皇上的密令要他率軍前往帝都。
“公主可得知此事?”他笑問,那人赫然搖頭,顯然以為郡王和公主本是一心,告訴駙馬於公主又有何區別?
“本王得令已有主意,你且附耳過來。”不知怎地,那人發覺郡王臉上的笑意有些古怪,可還是慣性地附耳過去,幾乎在最快的瞬間,劍光掠過眼眸的那一瞬,他已經死了。
“抬下去,埋了。”他棄掉手中的劍,冷冷道:“另外,此事不得讓任何人知道。”
“是。”一名下人俯首退下,很快,地上的血跡,那人的屍首都不見了。
當夜,他召來戚少青,那個被她救過的禦手閣閣主麵對他,越來越冷靜了。
“派人襲擊帝都的王公貴族,朝廷越混亂對我們越是有利。”
“是,屬下定不辱命。”
當夜,戚少青率領一批影殺潛入帝都。
“密令?笑話,本王光明正大進帝都,要皇帝親自下詔!”他如是想。
帝都。
皇甫策死得倉促,葬禮也行得倉促。
興許是皇帝心虛,從發現屍首到下葬日期隻有短短兩日,明日便是下葬的日子。
這一夜,許多下人還在趕著明日的葬禮事宜,靈堂裏並無多餘人看守,再加上皇甫策與皇室中人不親,守在這裏的隻有兩三名太監。
靈堂裏肅穆的白,兩邊白紙黑色的挽聯更是襯得這裏一片悲傷。
臘月的雪綿延不斷,寒風不斷地吹進靈堂裏,守在堂裏的太監身形一抖,竟然沒有勇氣再守下去了,一個先是借解手離開,接著一個是借添冥紙離開,最後一個也坐不住了,兩三步就跑開靈堂。
白燭幽然亮著,一抹白影隨風而來,抬手便推開棺木的蓋,棺中男子安詳的眉目刺傷她的眼,淚水忽然滾滾落下。
“澈,我來看你了。”
望著空蕩蕩的靈堂,她有一霎那的錯覺,仿佛置身於蕭瑟空曠的重光殿。
那裏於他是一座囚籠,那個身份於他是一種枷鎖,他喜歡溫暖的人間煙火,向往的也是溫馨的人間真情,而不是皇室裏爾虞我詐的勾心鬥角。
他不喜歡皇室,所以一定不希望被葬在皇陵裏,皇帝的風光大藏對他而言多麼可笑!
“澈,我帶你走遍天下,賞盡這天下風光可好?”明知不會有回答,她還是低頭笑著問他,“走,我帶你離開這個地方。”她伸手用力抱著他,身形一閃就離開靈堂。
門外正在打盹的守衛忽然一驚,“那是什麼?”
另外一個守衛不以為然道:“好像是一團白影。”
那打盹的守衛渾身一顫,“不會是鬼吧?”
兩人立即跑得沒影,隔日下人們忽然發現即將要下葬的昭德太子不知所蹤,得知此事的皇帝震怒,下令全城搜索。
城郊外,一處空置的民宅內。
燈火簇簇,她抱著懷中的男子柔聲道:“我知道你害怕一個人,所以我將你擄了回來。我知道你不喜歡那裏,所以我帶你另覓他處,好不好?”她微微笑著,伸手拂去他額前的亂發,低頭在他額上一吻,“有我在,你永遠都不會孤零零一個人。”
無人回答她的癡語,他就那樣靜靜躺在她懷裏,此生所有的光明瞬間湮滅。
陰司的陰謀也好,蒙受那麼多冤屈也罷,她已經忘了計較對錯,已經忘了所有恩怨,隻記得要陪著他,不要讓他孤孤單單一個人。
猶記得臨死之際,他溫柔的眉目裏滿是擔憂,靠著她道:“怎麼辦,我怕將來沒有一個人像我這麼愛你,我怕將來沒有人像我這麼寵你……”每每想起那一瞬她便心如刀絞,他這一生的籌謀皆是為她,哪怕城府再深也從未傷害她,異星之事他應是早已知曉,否則不會帶她去已逝母妃的寢宮,因為害怕失去所以預先傾訴心事。
想起清華殿前他黯然苦笑的模樣,他說,心兒,如果我不是皇室中人該有多好?
她寬慰說,傻瓜,這世上有誰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呢?
他連忙說,那麼,你答應我一件事?
她答應。
他說,將來無論如何都不能嫌棄我,不能拋下我,一定要相信我……
他雖然城府頗深卻愛得真摯,滿腹的才華也為她折腰,那些身份地位權勢早已拋諸腦後,她這一輩子再也找不到這麼愛她的人,伸手握住他的手,觸到他冰冷的手指,她的眼淚再也抑製不住,潰決如堤。
“澈,我答應你,不生你的氣,隻要你醒來好不好?”
“澈,我不怨你也不恨你,隻要你醒來好不好?”
“那不是你的錯,你也身不由己,我不怪你,隻要你醒來……”
她抱著他哭成淚人,那一滴滴眼淚落到他臉上,緩緩流進唇裏。
偏僻的牆角裏,兩個人正在竊竊私語,這兩人正是從千裏趕來的月孤鴻和卓玉。
在聽到風隨雪說起噬魂陣後,兩人馬不停蹄趕回帝都,月孤鴻萬萬沒想到當年一個謊言變成某人心頭偏執的念頭,甚至為了那個念頭謀劃了這一切的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