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樺小說集08(1 / 3)

第二章廢棄的花園

荒野與大風

怎樣才能形容那個荒涼又美麗的花園呢?現在看來,與其 說它是一個溫馨之地,倒不如說它是一個避難之所更準確些。 那個三年前的冬天啊,荒野上的鳥兒近乎絕跡。麥的心情 仿佛沉入了低穀,不祥的預感雲一般覆蓋著他。從花園的門口 遠遠望去,他看到隻有為數不多的幾隻麻雀在積雪上啄食著 什麼;而往年的白嘴鴉和灰喜鵲以及其餘的各種鳥類卻沒有 如期飛來 。這是多麼令人遺憾的事情啊!哪裏去了,那些快樂 的鳥兒,我親愛的鄰居,大自然不知疲倦的歌手?冬天的荒野 較少有行人的,離這兒附近的農人偶爾從花園旁邊的士路上 經過,仿佛一朵罷花忽現,很快就消失了 。他們有時趕一輛舊 式馬車,稍加留意,你就能夠聽到馬車經過的方向傳來 一陣悅

耳的銅質聲音,那是由馬身上的鈴鐺發出來的聲音。你會不明

白眼下為什麼還有馬車的存在,或者在心裏懷疑著它的用途,

t詢問它要去什麼地方。現在城裏已很難再見到馬車了,光榮的

馬匹巳經入夢。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後,馬這種被人類疏遠的朋 友大概就該絕種 τ 。荒野上還會有抄著手的行人悠然而過,這 類人大多身份不明,但為數極少,他們的出現仿佛隻是為了給 /

寧靜的荒野增添 一絲動感。其實,荒野上自有常人察覺不到的 美麗風景,比如大片的藤蘿糾集在→起,好像在互相索取溫暖 的樣子。法時候你會感到寧靜真是好極丁,它讓你站在雪地上 能夠昕到陽光流淌的聲音。那聲音很細微,像奔流不息的大樹 身上的血管兒。

這個冬天 一共下了兩場大雪和 一場小雪,雪是上帝送給 人類的禮物。如果好好回憶一下,你會驚訝地發現上帝也越來 越吝嗇了,當年大雪封住柴門的情景再難見到。那時候連大人 們都要到雪地裏去體會一下,更別說正在茵壯成長的兒童了。 他們在夜晚像一隻隻出沒的精靈,在荒野上進行各種遊戲,這 給一個人的童年時代抹上了極其濃重的一筆。而這一切似乎 都已變成了難以捕捉的夢境。就像幾十年前總是出沒在雪地 上那美麗的狐狸尾巴,在人眼前 一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有時候大風徐徐吹過荒野,大風是一個不速之客。它總是 在夜晚降臨,把園子內的茅屋吹得嗚嗚作響,那是屋頂上的枯 草發出的聲音,像一列火車穿越隧道時的尖叫。大風吹動著園 內的樹幹和墳墓,樹幹上的風鈴會在深夜裏很急促地響起來, 像鬧鬼似的。這時候你會驚訝地發現在某一處突然有了燈光, 它通過一方小小的窗口投射到天地間來,使原本有些可怕有 些淒涼的荒野頓時變得溫暖和富有詩意。隻在一刹那間,天上 的月光有了,星星也有了,雪地是自茫茫的 一片,散發著冷的 美。隨著茅屋的門吱呀一聲響,走出來一對男女 。哦,原來那 破敗的茅草屋裏是住著人的。

此刻,他們從厘子裏緩緩地是:出來。舅的緊緊拉了那如詩

般樊鋪純情的女孩的手,他們先是在那座墳墓麵前默默地佇 立了幾分鍾,像是在憑吊似的,女孩的眼裏有一汪精撒的淚 水。那墳裏葬著她的祖母,她唯一的親人。四周靜得美麗,他 們回身望望,自己的草屋也是這般的美麗。再看 J眼遠處-當 即在心裏鬆了口氣。遠處便是幹座城市,正有另一種聲音順著 大風隱隱傳來,那聲音模糊而抄啞礦撞擊著一片山崗。再看看 眼下,男的便覺得自己此刻真算是世上最有桶的人了,他看一 眼自己愛著的憂傷女孩,越發感覺她的前世是一隻知恩圖報 的狐狸。而他自己是一個砍柴郎,一個窮孩子。他們在今世相 逢了。他摟緊了女孩柔軟的腰肢,到大風勁吹的月光下散步。 他親熱地叫她:草兒。然後伏下身來吻她。

萃兒

草兒像一株充滿野性的美麗植物,樸素的綠色葉片如燃

燒的火焰 p 她的身上仿佛綴滿了一串神賜的紅色果實,像一盞 盞小小的燈籠照亮了黑夜。她是勤勞的農人的後代,經過了冬 天冷冽的雪水滋潤,像一串串在陽光下融化的冰淩,嘀嘀嗒嗒 地流淌著天地間的精華。她是春天獨 一無二的景致。她是花 園中→個飽經悲愴的青年的全部意義。她讓他一接觸草兒這 兩個漢字就激動得渾身顫抖像中了魔一般地不能自持,立刻 想起二十年前的諸多往事 z 那個名叫黃金的村莊,他的出生 地。那時候的天地是什麼樣子?天是藍藍的¥有朵朵的白雲飄

動,:地是遼闊的,伏著油綠的植物和莊稼,空氣中充滿了陽光

,,?正

與水的味道。昆蟲在空中嗖嗖亂飛,他的耳邊是沙河流水的聲

音。一百畝麥田被清澈的沙河水灌溉著,他能昕到麥子在風中

抽穗拔節的聲音。那一刻,他還看到村子裏的人在麥田裏勞

動,把一鍬鍬的肥料撒向麥田中,整個田野人歡馬叫,炊煙在 屋頂嫋嫋升騰。炊煙的氣味太好聞了,像媽媽身上的氣味。那 時候媽媽已經遠遠地離開他去了遙遠的縣城,那時候媽媽多 麼健康.那時候他和爺爺生活在一起,他們在一片瓜園裏種植 了大片的草莓,其中一株一直延續到冬天還沒有死掉,並且頑 強地舉著→顆紅紅的果實。他在雪裏發現了它,像發現了一個 巨大的秘密一樣不預示人。他幾乎每天都要跑到那兒去看它 一眼,看到它安然地存在才滿心歡喜地回家睡覺。後來那顆草 莓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雪給覆蓋了,無論他怎公尋找也沒有 結果.他扒開了白茫茫的積雪,手凍得又紅又腫,它沒有了。他 流著淚自言自語,再也找不到了,嗚嗎!唉,那時候他年紀還太 小,他不知道那顆草莓原來是他命裏的 一個劫難,一個美麗而 殘酷的預兆.事後他想,也許草兒身上潛藏著一個魔鬼?哦, 草兒,我的靈魂之光,我的欲望之火。他清晰地記起了那一年 冬天的一個黃昏,他與草兒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 一天雪下得 是那麼大,雪淹沒了城市的街道,各種車輛從那兒經過,濺得 他滿身都是泥點兒和雪沫。他凍壞了,使勁兒朝地上跺著腳, 企圖驅趕滿身的寒冷。他揣著手孤獨地朝前走著,隻有身上的 一件舊大衣給他一點溫暖@經過這次與父親的一次爭吵,他知 道今晚的去處又是 一條黑洞洞的水泥管子了,每一次都這樣, 他已經習以為常了。這是他無法說清的苦,他的自尊不允許他 向世上的任何一個人傾述這些。這是屬於他一個人的苦,所有 的安慰和同情都是一點不起作用的皮毛,沒有人能夠深入他 的內心。沒有人能夠全身心地感受另一個人。但是愛人能夠。 當你的血和愛人的血融合在一起時,愛人就能夠感受到你了。 你也能感受到她一一她的一舉一動,她的喜怒哀樂,她心髒的

跳動頻率,她生命的節奏 。

他似乎正清晰地感到:今晚他就要擁有一個愛人了。 那個名叫草兒的女孩佇立在)個站牌下麵,似乎在等車,

又似乎在等他。因為草一輛輛地飛馳而去,她為什麼不乘坐 呢?她看上去是那麼嬌小。她 一個人呆在孤零零的站牌下,難 道不害怕麼?風夾裹著雪粒吹著街道,吹著街道上亂飛的枯 葉,樹枝在空中發出銳利的尖叫。於是,他走丁過去。

他問:你需要幫助嗎?他又補充了一句 t 你得相信我是一 個好人。

那女孩笑了,在昏暗路燈的光暈裏露出一排明亮的自牙 。

她說:我沒懷疑你不是好人。我到城裏來買 一本書,結果 沒趕上車,去那兒的車隻有兩趟,我擔心雪下得這麼大,最後 那趟車不會來了。說著,女孩子開始眼淚汪汪的樣子。

他於是安慰起她來,像個大哥哥。他告訴她車會來的,可 能晚一些。車 定會來的,你不要著急 。盡管天不好,可他們 也該工作才是。你叫什麼名字?

她說:草兒。他的心為之一動,嗯,多好聽的名字。 那天晚上,通往郊區的末班車始終沒來,他是步行十幾裏

路送走草兒的。他們在路上說說笑笑,打起雪仗,玩跑了童年 時代的各種遊戲。他這才覺得自己原來並沒有真正妖大。

草兒和奶奶住在郊區的荒野上,準確點說,是那座花園裏

.的」幢茅屋。那時候花園還沒有廢棄,她的奶奶承包了那座花 園。回到家時雪已停了,天上出現了星星,在雪的映照下,大地 到處一片通明。附近的村莊裏傳來 一陣狗的吠叫,棲息在樹枝 上的夜鳥撲棱著翅膀驚飛了,把雪塊彈落在了地上,發出了嘍 嘍的聲音。啊,多麼美好的 一個夜晚,多麼美好的一場大雪。

他遠遠地看到柵門前站了 一個矮矮的身影,在雪裏 一動

一動。他聽到草兒叫了一聲奶奶。奶奶聽到叫聲,立即顫巍巍

地迎了過來。她說: “是草兒嗎?你把奶奶給急死了。” 草兒笑了笑,說沒趕上車,我們是走著回來的。

奶奶說你還好意思笑,看都啥時候了。鍋裏還給你留著 飯,快去吃吧。奶奶說著,朝草兒身後看了看,才發覺了他,問 道:“這是……”

“他叫麥娃。奶奶,多虧了人家送我來的。”草兒轉過臉去 看麥娃。

麥娃慌忙說:“應該的,應該的 。這算不了什麼 。” 奶奶的臉上堆滿了感激的笑容,又一邊驚訝著孫女這麼

快就和一個陌生的男人熟悉了 。因為在她的心目中孫女還是 個孩子。奶奶說:

“快,進屋暖和暖和吧 。”

日常生活

麥娃一踏進花園就喜歡上這個地方了。這個地方很投合 他的審美趣味,這真是他無數次在夢中出現的地方,這地方在 城裏是找不到的。麥娃十 二歲那年從鄉下來到了城裏,多年來 對城裏抱有 一種莫名其妙的敵意。他在本質上其實仍然是一 個鄉下孩子。多年來他一直都在盡力逃壁著城市對他的影響, 一有機會就往鄉下跑,隻是令他感到遺憾的是現在的鄉下已 與他童年時代的鄉下有了很大的差別。鄉下的各種昆蟲越來 越少了,他每每都是失望而歸 。無數次的失望讓他覺得今生今 世也許再也找不到他夢中的鄉下了,他像一隻蟲子生活在一 座城市裏 。爺爺死後,老家就再沒有什麼親人,他也不再回去 。

他害怕回去後會得到同樣的失望,那將是非常大的打擊。童年 時代的那一段鄉村生活的確苦,也有許多不愉快的回憶,但不 知為什麼,他還是在心裏很固執地戀著它,並把它虛構成了自 己的精神家園,,他知道隻有那兒才是他最後的家園。他想,每 個人都該有 個最後的家園,無論他走多麼遠的道路,身後總 被 根線牽著,跑不了的,那就是被家園的手牽著 。

從一所中等學校畢業以後,麥娃被分配到盲常昆蟲研究 所工作。由於小時候的營養不良,他身材不算高大,偏瘦,他平 日裏總愛穿一件米黃色夾克衫。最有特點的是他那雙眼睛,它 簡直是太明亮太清澈了,有點像 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的眼

.,

睛。是的,麥娃從來就沒有妖大.那麼他的內心呢?是的是的,

一旦你對他稍加了解,你就會有另一種發現 t 他的內心其實相

當倔強。

他永遠是一個拒絕長大的男孩兒 。

麥娃在完成昆蟲所裏的工作之餘便是讀書,除專業書外 ,

還有文學書。他是 一個詩歌愛好者,但他一生也沒有寫 一首 詩,盡管他是食昆蟲長大的,心裏隱藏著,許多關於昆蟲的詩 篇。他在牆上貼著雪萊的木刻頭像,還有列夫?托爾斯泰在秋 天的樹林裏小穗的一幅油畫.麥娃為什麼喜歡那些年代久遠 的作家的作品?這一點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比如他常常手, 捧幹部普希金的詩集激動得熱淚盈眶,他覺得普希金說出了 他要說的心裏話,說出了他的孤獨、他的野性、他的不安、他的 對故鄉黃,金村的一種思念和他無家可歸的感覺。在每周的星 期六下午,他要準時乘車陪母親李玉玲去位於城市郊區的精 神病院,她算是那兒的半個病人。

麥娃心裏隱藏著許多秘密,母親的病是其中之 一。

170

在此之前,他從來不對人談起母親的病情。

奶奶

奶奶做好了飯,是兩碗熱氣蒸騰的麵條荷包蛋。她笑眯眯 地看著草兒和麥娃吃飯。奶奶說這是自家養的烏雞下的蛋,營 養是很豐富的,快吃吧。草兒也催著麥娃快吃快吃。她說,我 奶奶挺好的,她很喜歡你的。她轉向奶奶,笑著說,是不是奶 奶?奶奶笑一笑,點了點頭。然後輕聲說,傻樣子,你也快吃吧。 你真讓我擔心,我怕你遇到了城裏的壞人。奶奶又說,你這個 麥娃哥哥不是壞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壞人。

麥娃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臉紅紅的。奶奶間,你多大了?我 看你比草兒大不了多少,草兒今年十七了。

“我都二十四了。”麥娃說,“我比她大多了。” 奶奶驚訝地嘟囔著說看不出來,一點也看不出來。這時候

屋子裏突然一片漆黑,原來是停電了。奶奶就挪動著腳步出 去,麥娃想可能奶奶去找蠟燭去了。外麵的月光及時地溜進屋 來,映照在草兒那美麗如雪的臉蛋上,她的鼻尖上吃出了晶亮 的汗珠。草兒見奶奶到另一間屋子去了,便趁機往麥娃碗裏夾 了一隻雞蛋。麥娃沒有察覺,一連吃下三個雞蛋。他納悶地問 草兒,剛才明明是兩隻蛋的,怎麼忽然變成三隻?草兒就笑,不 吭聲。麥娃就說,革兒,我現在懷疑你和奶奶都是狐仙變的,我 感到今晚的一切是一個夢。

草兒又笑道 t “吃吧吃吧,奶奶來了。” 奶奶手裏掌的不是蠟燭,原來是 一盞油燈。那油燈跳動著

柔軟的火苗,散發出一般煤煙氣味。屋內的一切頓時重新清晰

起來。那屋內的陳設簡單而溫暖,有一股稻草的清香。不知怎

的,油燈和稻草的清香→下子勾起了麥娃對往黴的同憶 ,它和

他的故鄉黃金村相遇了。今晚的一切實在是太好了,這真是做 夢也沒想到的。他的心裏湧起陣陣溫暖的氣浪,感動得眼睛潮 濕濕的。這種感動已多年沒出現 了。吃完了飯,奶奶說,你們 到園子裏看看吧.這正是麥娃想著的事情,於是心裏又是 一陣 感激之情掠過,慌忙應著,就和草兒走到屋子外麵 。

外麵的雪太厚了,踩在上麵,發出 一陣咯吱咯岐的聲音 。 革兒緊緊地挽著麥娃的胳膊理像個小妹妹似的給他介紹著花 園裏的一切。奶奶在園子裏種滿了各種花朵,隻待春天 一到, 把一部分送到城裏的花店去.草兒說送到城裏的花都是一般 化的,城裏人隻認那些開得又大又豔的玫瑰之類,俗得很呢。 城裏人不喜歡那些點綴著碎花的綠草。草兒說她和奶奶都喜 歡草花。除了養花,奶奶還種了大片大片的樹苗兒,她指著雪 地上的一株一株的樹說 2

“瞧,就是它們.你趴下聞聞,聞聞香不香.” 兩個人就趴下來,用鼻子使勁嗅著樹苗散發出的味道,果

然是清香的,吸進肺裏,很舒服。站起身來時,兩人都沾丁一身 雪沫兒,草兒就給麥娃拍打身上的雪,麥娃站著不動,由著草 兒拍打。拍打完了雪,麥娃終於忍不住, 一下把嬌小的草兒攬 在懷裏,吻著她油亮的頭發。革兒深深地伏在了他胸前 。他奇 怪地聞到了草兒身上散發出 一股令人迷醉的植物的 氣味一一 花蕩的氣味,新鮮水果的氣味,以及春日麥子抽穗的氣味,秋 天曠地的氣味 ,冬日木柴燃燒的氣睞。長期以來,他用氣味來 分辨女孩子的好壞與純度,他發現好女孩身上的氣味既不是 香水也不是靦脂的氣味,而是一種純純的類似樹葉 、陽光與溪 水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