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樺小說集07(1 / 3)

第一章阿 魯

影子

至今,我還清晰記得在那個遙遠的黃昏,落葉在腳下四處 飄飛,一陣冷風吹來,天空開始下起了入冬以來的第 一場雪 。 找裹緊了大衣在空曠的大踏上疾走,周圍是樹木發出的尖銳 呼嘯和佇立在田野的電線杆發出的陣陣嗚咽 。我在這廣大的 世界上走啊走,有誰能聽懂我內心孤獨而又憂鬱的歌聲嗎 ?到 處是擁擠的人群和陌生的麵孔,人人都有一個自己的起點和 終點。那麼,活著的意義究竟在哪一個時段呢?我苦悶,彷徨, 似乎一切的掙紮都是徒勞而多餘。

冬天的來臨給我的心靈增添了另 一種寒意,望著荒野上 大片大片的茅草和荒墳,我想:是的,一切都過去了,一切。眼 淚從我的眼角流了下來 。花朵,學校,鳥,雨,樹林,蘑菇,草莓, 爆開的土豆,少女的嘴唇……剩下的隻有我,阿魯。阿魯是誰? 一個孤芳自賞的家夥,一個永遠的流浪漢。

那麼,世界上還會有另一個阿魯存在嗎 ?嗯,一定有。我

想,既然上帝創造了那麼多被稱作人的動物,難道就沒有 一個

雷同的可能麼?此刻,另一個我大概正在遠方的某一個角落裏 思念現時的我。他對我說,阿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隻是我 們倆一出生就分手了。走吧,夥計,我們還會再相遇的,那一天 一定會到來一一也許在今生,也許在來世。

類似的冥想常常讓我陷入久久的恐懼,另一個阿魯的影 子像蛇盤繞在樹樁上那樣纏繞著我的肉體和靈魂。他時時刻 刻地洞穿著我內b所有隱秘的數念,我的自私,我的醜陋,我 的虛榮心和占有欲。哦,我怕他,我真的怕他!我怕他會分享 我的每一份幸福,那樣,我對幸福的感覺就淡化了,好像大家 吃著同樣的蘋果,別人說蘋果是甜的,而我吃到的卻是一嘴的 酸澀。我還害怕我們倆會愛上同一個姑娘,哦,那樣的情形多 麼糟糕一一他會吸走我心愛的姑娘身體的芳香,她頭發的芳 香,嘴唇的芳香,以及手指的芳香。他讓她變成戶個女巫,眼神 空洞鼻子空洞一切都空洞。她在黑夜裏鳴哩哇啦地實施巫術, 她把我帶到床上,說阿魯阿魯,比較而言,我更喜歡那個阿魯。

“他在哪裏?他究竟在哪裏?” “他在一個你不知道的地方。”她笑笑說,“他是你身上高

尚和純潔的那一部分。也就是說,是你好的一麵。” “每個人都有那個高尚和純潔的一麵嗎?”我間。 “是的。”她說,“它們在一些人身上肴的已經消失,有的卻

一生也會保留下來,無論歲月怎樣變幻,它們卻會像埋在泥土 中的一粒珍珠,一拭即亮。”

“不過,”她又說,“眼下這樣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我問:“那麼,我是誰?” 她說:“你是 一個彤子.” 我說:“這e是圈為我受到過傷害。”

她說:“每個人都受到過程度不→的傷害,但結果卻各不

相同。”

傷害

時間大約在十五年前,我居住在城郊 一座即將被拆掉的 房子裏。

那時候我還很小,隻要你看一眼我坦誠清澈的目光你就 該知道了 z 原來你麵前站著的是 一個對世界沒有任何設防的 男孩。所以你也無需設防他。我總是在荒涼的園子裏大踏步 迎風而走,故意把自己亂糟糟的頭發讓風吹得呼呼作響 一一 遠遠看上去它很像是一幅貝多芬的木刻頭像,在電閃雷鳴的 背景下擺出與命運決鬥的姿式。我還把半截開裂的衣袖索性 撕下來做成了一麵小旗,一邊舉著它一邊高呼著一句時髦的 口號。我知道自己之所以這樣做目的隻有 一個,那就是要引起 那些人對我的注意。注意了又怎樣呢?我的要求極其簡單甚 至十分卑微-一他們隻要給我一個友好的表示就可以了,比 如一個微笑,-句關照的話語。但在後來事情越來越不對頭, 我發覺人們總是非常忽略我的目光,好像沒有我的存在 一樣。 我想,我大概在他們的心目中還不能被稱作人吧,我和園子裏 殘存的樹木和蘆葦沒什麼兩樣。這使我感到傷心和難過。

那群人就在園子旁邊的麥田裏工作,田壟上植有 一叢叢 茂盛的玫瑰和丁香,有一種叫作美人蕉的植物甚是令人喜愛, 它肥碩油綠的葉片讓我的眼睛為之一亮 。那群人在給它們剪 枝和澆水,一邊嘟噥著說這些花就快要搬家了,這座園子也要 變成一片真正的麥田了。我斷斷續續地聽著他們的交談,不時 感到他們投射而來的冰冷眸腕,那樣的眼神分明隱含著另一

種寓意一一小孩子,你也該快些滾蛋了。我驚訝他們手持剪刀 的手在陽光下格外靈活 。他們說說笑笑,親熱得像一家人。中 午時分,他們坐在田壟上的花朵旁邊吃著自帶的午餐,並且互 相謙讓著把最好的食品給對方品嚐.其中 一位年輕貌美的姑 娘看到我吃著地上被風吹落的果實: 一隻腐爛的蘋果 。我一邊 吃一邊故意把嘴巴弄出了聲響,爛蘋果的黃色液汁在我的嘴 角縱情流淌。她先是吃驚地盯著我看了半天,在那 一刹那,我 在心裏暗自得意一一我終於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一一一個成年 姑娘的注意.我禁不住心花怒放,嘴巴發出的聲音更加響亮。 後來,我看到那個善良的姑娘站起身來,舉著一隻香噴噴的雞 腿朝我走來 。我覺得我的心髒掀起一陣狂亂的跳動,像秋風中 一片呼嘯的落葉$許多美好的畫麵在我的眼前誕生 ,姑娘的裙 子和下麵光潔明亮的小腿占了主要的部分.她在猶豫片刻後 踩著音樂的節拍朝我走來,是人間大愛大蔥大悲大憐憫的象 征。在那一刻我的腦海裏還跳出了許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念頭, 其中一條就是當這位姑娘把肥美的雞腿遞給我吃的時候將會 遭到嚴厲的拒絕.我會大聲嚷道 z 拿走,難道錢是一個乞丐嗎? 我當然不是乞丐,這 一點我比誰都明白。那樣做隻是為了讓她 身後那個總是向她大獻般勤的男人聽到罷了.或者我會小聲 地對她說:謝謝,我又不是乞丐,我不需要憐憫。這樣說卻是為 了讓她一個人聽到.但要讓她看出我的目光裏明明是很需要 她的憐憫。隻要她再堅持 一下那麼我就會立即像 一條小狗那 樣歡呼雀躍,在綿軟軟的草地上打幾個滾兒.在那 一刻,我多 麼希望能看到她感動的眼淚 。

可就在這時,我看到她身後的那個男人變得十分凶惡,一 個箭步跨到她的前麵,以極快的速度搶走了她手中的食物,他 扭曲難肴的臉上寫滿丁責備的意味.我感到在姑娘轉過身去

的瞬間我的幻想徹底熄滅了。我的眼前布滿了那-年全部的

黑暗。

我看到丁梵高

聽了我的話以後,她哈哈大笑起來,說:“這算什麼傷害? 這隻是一種冷落罷了。在一個特殊落後的時代,別說 一個孩 子,即便一個成年人又能怎樣呢?”

“那麼,究竟什麼才叫作真正的傷害呢?” “我想……”說到這裏,她猶豫了,“我也說不太清 。我想,

最大的傷害莫過於是一種被某種東西籠罩而造成的誤解和不 公吧。那是一種心靈中的巨大壓迫 。嗯,可能是這樣……”

“比如命運?” 她沒有回答。她消失了。

夜裏,我躺在 一座殘破的石碑前抽了一大堆香煙。為了防 止野狼一類的動物前來騷擾,我到石碑後麵的 一個小樹林裏 撿了些枯樹枝,準備用火點燃。由於下雪的緣故,火柴很潮,怎 麼也劃不著。我就把火柴放到胸口,慢慢地履幹。然後我劃著 了火柴。那些枯幹的鬆樹枝在遇到火柴後先是像一位待嫁的 姑娘那樣鈕呢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嘟嘟啪啪地燃燒起來。鬆校 燃燒的氣味精香刺鼻,勾起了我許多對於往事的回憶。

在熊熊的火花中,我看到了荷蘭人梵高。他用一雙深邃的 目光盯著我看,滿臉都是黃色的顏料。他仍穿著那件破舊的由 他的哥哥提奧援助的掉了兩顆紐扣的西裝,神色惱惶。他不 好意思地用手捂著那被刀割剩下的半隻耳朵。我問他:

“還記得你那幅叫作《鶯尾花》的作品嗎?” 他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來:“別提那一壺了。當年我在巴黎,

為了賣它,磨壞了兩雙鞋子。”

“賣掉了沒有?”我間。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

我告訴他說:“它現在已經賣到五千四百萬美元了。” 他聳了一下肩膀,輕蔑地 一笑:“哼,我記得我把它燒了。

流傳在世上的這幅大概是件腰品。” 我想,梵高隻能用這種方式來解解氣了,他已經拿不到這

個世界給他的分文版稅。後來,他又嫉妒起他的同行來,罵道= “畢加索這小子!”

第二天,我寫了一首讚美梵高的詩篇 z

河流枯幹,麥子倒下$而美麗的向日葵,大片大 片,站在秋天黃昏的山崗,吹響了生命舞蹈的號角。

金光噴射,重重地打在地上。 有一隊隊的婦女從田野經過,有一群群的母牛

從田野經過,天上的星啊,你在照耀著誰,為什麼美 麗的向日葵,仍在荒涼裏默默燃燒?

天上星啊,你究竟為什麼照耀?

這時候我看到一隻手,偉大的手,貧窮的手,自 山的背麵伸來,撫摸著向日葵根,顫栗的火焰,傾 入。

那是一個瘋子嗎? 光的兒子,色彩的王,藝術的殉道者。 那是衣衫檻樓的梵高,一隻眼幻想著愛情,另

盧隻眼思念麵包。

那是夜夜憔悴的梵高啊 ,在一塵不染的月光

下,在大風吹擊的山崗上。 獨自遊蕩。 身軀越來越小,影子越來越大二

那是孤獨的天才梵高,十四朵向日葵的父親,

渴望的手漸漸鬆開,直至最後冷卻下來。 那麼天上的星啊,你究竟照耀著誰?你為什麼

還在熱烈地照耀? 從西方到東方,從南方到北方。 隻有向日葵 b 在發瘋地生長,遍布大地。

末莊

那天晚上,我被以歪嘴老頭為首的末莊村民與小玉鎖在 了同一幢屋子。小玉頭頂紅色蓋頭,在土炕前端坐。我看到她 好像是全身微微發抖。屋內燭火嘍嘍跳躍,拚命淌泊。那方古 老的八仙桌上,擺著兩隻盤子,盤子裏放著花生大棗 z 還有兩 杯米酒和兩雙筷子。我已整整一天沒吃任何東西了,見到食 物,胃裏立刻翻起了波浪。上午,他們把我綁在院子裏的那根 木樁上,我的腳下就是我昨晚用過的那隻尿壺。冬天懶洋洋的 太陽斜斜地從天空照下來,使地上的雪反射出一種耀眼的白 光。那群人早已做鳥獸狀四處分散,有的在門口,有的在羊圈 旁邊,有的則爬上牆頭。他們遠遠地觀望著我的一舉一動,像 觀望一隻在某一座公園裏的假山上上蹲下跳的猴子一一而我 連一隻猴子都不如,我形容憔悴,神情哀怨,像一頭即將被宰 殺的老牛還差不多。我眼裏淌淚嘴裏卻無有 一絲叫喊的氣力。 我知道人一旦落入此種境地,任何的掙紮都是多麼的徒勞無

益啊。我看到歪嘴老頭正像騎馬那樣把雙腿騎在搖搖欲墜的

土牆頭上,嘴裏叼著一隻歪嘴煙鬥,一股青煙正在作嫋嫋狀斜 斜地向上飛升。歪嘴老頭朝我得意地笑著,並不時發出一兩聲 假冒產品般的偽劣幹咳。過了 一會兒.他們不再怎麼注意我 了,聚在一起玩起了石子的遊戲。他們列隊站好,把那些五顏 六色的石子你傳給我,我傳給你,誰若不小心丟了石子便要被 乖乖罰站。那被罰站的人滿臉沮喪惶惶如喪家之犬。我突然 一下子明白了:這?裏的人崇拜石子。他們把石子當做最好的禮 物互相贈送。在這裏,所有被世俗認可的東西都一錢不值。這 裏沒有人類所遵循的道德規範,什乒金銀財寶,什麼縷羅綢 緞,都是一堆糞土罷了。天哪,我這是到了一個什麼地方?這 是在地獄還是在人間?世界上怎麼還會有這樣 一個村莊存在 呢?

正午時分,這些人在小玉娘的一聲招呼之下紛紛鑽入廚 房,他們個個手端海碗,手裏夾根大蔥,偎著牆根兒喝起了地 瓜稀粥。一直到他們都快吃完了飯,小玉娘才在歪嘴老頭麵前 耳語了幾句,意思是要不要給我點飯吃?歪嘴老頭急忙擺手, 從嘴裏吐出幾個惡狠狠的字眼:

“不給。嗯,我就不倍,嗯,我就不倍餓不服他!” 小玉娘道: “我怕餓壞了他,那樣小玉就不高興了。”

、歪嘴老頭自有道理z

“你給他飯吃了,他 一有了力氣,嗯,那他跑了怎麼辦?我 們這些老頭老太誰能追得上他?”

小玉娘覺得言之有理,便不再說話。 下午,在歪嘴老頭的建議下,我又與羊圈裏的那兩頭老綿

羊關在了一起。

我被押解進圈之後,一股濃鬱的尿腺氣味直撲鼻孔,啊呀

呀,令人作嘔,我強忍著才沒有把肚子裏僅有的一點酸水吐將 出來。那兩頭老綿羊是一公一母。母羊的髒後麵吊著一雙肥 乳,正揚起尾巴來小便$公羊嘩嘩叫著,頭上有兩個精角,正低 頭啃吃雪裏的一團爛草。聽到動靜,母羊竟迅速地把屁股獗得 老高,嘴裏發出 一陣模糊不清的呻吟之聲 。我心裏又氣又笑 一一這家夥昏頭暈腦,大概以為公羊又要與它做愛了,所以斷 然止住小便,獗起髒來滿足公羊的要求 。與之相比,過於敏感 的公羊采取了完全相反的態度,在聽到動靜後,公羊警覺地轉 過身來。它布滿憂傷的大眼睛裏突然出現了 一個陌生男人憂 傷的形象,以為進來 一個破壞力很強的 “第三者”。公羊大吃 一 驚,接著醋意大發 ,它後退了幾步,然後攢足了勁兒,高挑著那 對又尖又長的精角朝我撞來=一下、兩下、 三下……

我一邊躲一邊破口大罵: “歪嘴老頭,我日你祖宗!哎喲喲...... 周圍響起一陣快樂的大笑聲。歪嘴老頭等人抱著肩膀作

觀賞狀 。

“算了算了,嘿嘿 。”過了一會兒,歪嘴老頭說,“嘿嘿,這 辦

法不靈,算了 。”

於是他們這才把我像拉一條落水狗那樣從羊圈裏拉了出 來,重新綁到了木樁上。

我的腿上被公羊頂傷多處,我的胳膊被一根粗大的繩子 勒出了淤血,鑽心的疼痛覆蓋了我 。但我隻能咧嘴忍著,除此 之外別無它法 。

事情一直僵持到天黑以後,那些人躲進屋裏開起了會 。由 於屋子離羊圈尚有 一段距離,我隻能隱隱昕到一些喊喊喳喳 的小聲議論和偶爾爆發的一陣哄堂大笑 。天色漸暗,鳴鳴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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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了過來,風裏夾雜著 一股炊煙的氣息,這該死的炊煙氣息

又勾起了我腸胃的不滿,肚子咕嚕嚕響起一陣雷鳴。我又冷又

餓。

而自屋內傳出的各種議論更是讓我心跳不止 。 “…?歪叔,要不,再凍他一夜試試?” 我昕出是小玉娘的聲音,這個臭老太太 ,她太沒主見了 。 “中中中。”

歪嘴老頭當即答應。 昕了這話、我的心掠過一陣絕望 2 “歪嘴老頭,我要、我要殺了你呀!” “不行,歪叔,凍死他可咋辦?” 不知是哪位好心老太及時提醒道。 “哇一一” 有人哭起來。我聽出是小玉. “玉兒別哭,玉兒別哭。”

“瞧這孩子,這不在給你想辦法嘛!哭啥哩。”

眾人又勸起小玉來。 “歪叔,我看這樣……” 下麵就什麼也聽不到了 。

過了一會兒,歪嘴老頭換成了一張慈祥和藹的麵孔?笑眯 眯地從屋裏率先鑽了出來, 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他背著兩 手,嘴裏好像還哼著小曲兒,鏗腔怪調 z 一雙羅圈腿三拐兩拐 就來到了我的麵前,一上來就拍了拍我的肩膀,口吻親切地叫 了聲z

“她哥,跟你商量個事兒。” “去去去,一邊……”

我有氣無力地表示著自己的不滿情緒,但已完全沒有了

上午的強硬。我已氣若遊絲,意誌崩潰,巴不得事情趕快有個 了結。但高貴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又不允許這麼快就乖乖投降。 果然,不等我把話說完,歪嘴老頭就 一下子把驢臉拉了下來。

“嘿,”他說,“你還來脾氣了 J’說著,轉身要走 。 我急忙叫住了他:“等等……” 我沉默了片刻,低聲咕噥道 :

…你說吧。” 我的眼淚刷地)下從眼裏流了出來 。 “男子漢大‘豆腐’,哭晗哩!”

歪嘴老頭把歪嘴 一撇,發出兩聲嘖嘖,用他那生滿凍瘡的 枯樹校般的手,為我將淚揩去。

歪嘴老頭問: “她哥,爺問你句話,你可要 實話實說。” 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