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樺小說集08(2 / 3)

“你的身子真軟。”麥娃說,“真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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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兒不說話?由著他摸。天上有 一顆流星劃落下來,落入

了他們的心裏。 過了一會兒,麥娃問 :

“革兒,草兒,你的爸爸媽媽呢?” 草兒抬起頭說,哥,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沒有爸爸媽媽,我

從來就沒有爸爸媽媽。 草兒說我是奶奶在野地裏撿的,你信嗎? 麥娃終於流出了淚來 。他說,奶奶真好。她讓我想起了我

的爺爺。

那一天,他向草兒談了很多:爺爺麥老太、雪子姐姐以及 早早死去的姐姐麥會會……不知怎的,他惟獨沒有談到 ,自己 的父親。這個天然的植物般樸素動人的女孩子大睜著 一雙星 星般動人的眼睛,問這問那,給他帶來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 感。他甚至對草兒說他隻想盡快離開那個布滿了懷疑目光的 家……

第二年的冬天,奶奶就病倒 了。奶奶臨死前已經說不出 話,隻是用眼盯著他看一一他知道奶奶是什麼意思,就把淚流 不止的草兒拉在懷裏,說:“奶奶,放心…?.

沒等他把話說完,奶奶就咽氣了 。

花園裏從此隆起 一個新鮮的土堆 。

漫長的冬天

在這個漫長的冬天裏,麥娃和草兒如 一對銜著籽粒飛翔 的金色小鳥,自由自在地在雪白的花園裏覓食悲歡。他們嚐試 著進行各種試驗性質的遊戲,從 一個樹枝跳向另一個樹枝 。有 時是孩子,有時是情人,有時是朋友或兄妹,而有時則是母與

子般的輝煌情慷,況且,眼下的季節多麼好嗬,到處彌漫著 一

股輕柔的氣息。園中光禿禿的樹林裏積雪茫茫,是個天然的遊 樂場所,是亞當和夏娃幽會嬉戲唱歌跳舞吃果子沐浴睡眠的 地方。他們像一對透明的嬰兒陶醉其中無為自拔,有時在整整

」天的時間裏譴逐一隻灰色的飛峨 b 他們跑啊,跑啊,花園中 印滿了一串串瘦小的腳窩 。飛峨上天他們也上天,飛峨入地他 們也入地,飛峨消失他們也消失,飛峨出現他們也出現。噢,噢 噢,世界上有誰知道迭個被人類遺忘的花園嗎?有誰懂得在這 個花園裏誕生了多少憂傷和甜蜜嗎?沒有,當然不會有。因為 世界太大了,人太多了,土地太寬闊了,星空太迷亂了,而這個 花園是那樣的小,小得隻能盛下兩顆天真的心靈。而他們除了 擁有這座被廢棄的花園之外還能擁有什麼?簡直 一無所有,像 兩隻褐色地鼠,在濃鬱的黑暗中蹲來蹄去,餓了就喝冰水,累 了就躲進洞穴之中二多麼小的洞穴,一塊瓦片就能把它覆蓋得. 嚴嚴實實,裏麵鋪著鳥兒棄落的幾片羽毛和幾片稻葉,一朵雪 花就是一盞明燈,把它們的小屋子映得光芒四射。

“喚,多可憐呀!”草兒說,她輕輕地咬住了薄薄的嘴唇 L “人人都一樣的。”麥娃說,樣子像個落難的哲學家。 “有一次我去劇院昕一場音樂會,看到台上忙忙碌碌嚴肅

認真,台下的昕眾卻寥寥無幾..... .; 說到這兒,麥娃拿眼瞅著草兒,故作正經。 草兒:“那是社會上音樂盲太多了吧。” 6‘演出進行了半場後休息五分鍾,樂隊裏有人吵了起來,

原因是 個小號手老是跑調,隊長就臨時決定將他撒下,跑調 號手不服氣,就和隊長吵架。”

草兒:“這很正常 J’

麥娃:“後來打了起來 。”

草兒:“也太認真了,為這樣的小事。”

麥娃:“你認為的小事,別人可能看作是大事呢!” 草兒:“那後來呢?”

麥娃:“號手咬掉了隊長的 一隻耳朵。” 草兒:“啊 一一天哪!” 麥娃:“隊長也咬掉了號子的一隻耳朵。,, 草兒:“別說了,我、我都快暈過去了。” 麥娃繼續說:“恰巧那天夜裏一隻飛碟在劇院上空盤旋,

外星人拍下實況後帶回去研究,很快在報上公布了結果一一 蟲子也開音樂會,它們在演出過程中彼此交換耳朵一一據專 家分析透露,可能是試試哪隻耳朵聽得更清楚。”

草兒鬆了)口氣:“鬧了半天……你個混蛋。” “聽見了吧,咱活得這麼認真,人家卻把咱當成蟲子來看,

就像看螞蟻們一樣。作孽嗬。” 草兒被哄得笑彎了腰。 麥娃也笑笑:“累了,不編啦。”

草兒在暮色裏凝視著麥娃,已經感到了他心底的痛苦,他 的憂傷和迷茫、心想,這個天下少有的幹淨的男孩兒呀,我喜 歡你。嗯,我真的喜歡你哩!突然,她感到眼前有一朵冰淩花 正在開放,開放,變大,變大,直至模糊了她的視線。她長長的 睫毛,就像是河麵上漸漸地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四野一片 寂靜。昕得見河邊傳來一波 一波的水聲。不一會兒,月亮便升 了上來。枯校般伸向天空的樹影頓時變成了一幅水墨畫。

麥娃在背湧顧城的詩篇,調子低沉而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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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看我

,一會兒看雲

我覺得 .

你看我時很遠

你 看雲時很近

終於,草兒嗎鳴地哭起來,用力捶打著麥娃的肩頭,像落

下一陣雨點兒,嘴裏叫著: “哦,娃兒……我的麥娃兒哥哎!” 他們同時倒在了雪中。

雪在他們溫熱的身體下麵融化 。草兒吃了一 口雪,又吃了

一口雪 。她把唇貼近了麥娃的居 一一一股穿心徹骨的清涼感

覺浸透了麥娃。草兒的軟軟的舌頭在他的嘴裏,像剛出窩的小 貓的舌頭,有 一股很奇特的香味。他吮著它,生怕它跑了似的。 一想到它原本不是他的身體的一部分,它會跑的,他就使勁兒 咬住了它 。草兒輕輕地叫了 一聲,嘴裏頓時有 一股腥威味 。他 把她的舌頭咬出了血。

但是,她忍著疼,沒有說話 。

雪光耀眼 。 突然,麥娃和草兒被一陣滾滾而來的鳥聲覆蓋 。那是一群

幸福的候鳥,個個能歌善舞,以極快的速度掠過冬天。

單位上的事兒

夜暗下來,他們走回屋去,躺在床上。外麵的 雪越下越大, 已經沒了膝了。冷風和雪沫順著門縫溜進屋來,把床上的稻草

都凍硬了。麥娃打了一個哈欠,他說他不想回城去了。他說,

路上太滑。他說也可能沒有車了。 革兒白了他 一眼,沒有說話。

.這些天來,草兒一直與村子裏的胖頭二妮做伴兒,胖頭二 妮的家住在村子西頭,離花園很遠 。過了一會兒,草兒才說:胖 頭二妮今天去相親了。

呀,她才多大?麥娃 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 革兒說她比我還小。村子裏的姑娘都這樣。一過十六就

該找婆家了 。人為什麼非要結婚呢?你說,結婚到底好不好? 胖頭二妮的姐姐胖頭大妮去年結婚了,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十 二歲的城裏人。那城裏人離過三次婚了。他每天晚上把胖頭 大妮的兩手綁在床頭上,然後就欺負她,拿紅紅的煙頭燙她的 臉、胳膊,還有……革兒臉一紅,沒往下說。胖頭大妮回村一次 就在娘懷裏哭一次。可第二天還是得回城去。她不回去不行 麼?我好害怕結婚。娃,我告訴你說,我一輩子不結婚了。

娃說:你不結婚,那我怎麼辦? 你也不要結婚,再說,你家裏的人不是不喜歡我嗎?你爸

爸好嚇人。我們都不結婚,我可以變成一個小人,放進你的衣 袋裏。

麥娃說他們不是不喜歡你,他們是不喜歡你現在的…... 工作。他們不了解你。要想讓人去了解你可真難,他們不知道 你心裏裝滿了水。他們說我找了個鄉下姑娘,丟了他們的臉。 草,你是個鄉下姑娘嗎?你不是。可你也不是城裏姑娘。你到 底是哪兒來的呢?連你自己都不清楚。嗯,你隻知道自己是野 地裏撿的。我想,你可能是個......

你別胡說,我不是 。草兒急了,她害怕人談起她的身世。 唉,人活在世上,那麼多煩惱 。為什麼要有疾病、死亡、地

位、等級這些說法呢?在我們單位就是這樣,同樣的一個事兒,

放在他身上不行,若換另 一個人就行了,多不公平。這是怎麼 造成的呢?我百思不解 。每個人都在世上活那麼短短的幾十 年,受到的待遇卻如此不同。草,在我們單位有這麼一個女人, 人長得歪瓜裂棗的,這且不論,可她好像身上天生具備與眾不 同的素質,換句話說吧,是個小勢利眼兒 。我們的老所長你知 道吧,人倒是不壞,就是沒多少文化,上邊覺得不好安排他的 工作才把他弄到昆蟲所這個沒什麼油水的地方 。所長是個粗 人,老婆是個半瘋半傻的女人,根本照顧不了他 。所長的個人 衛生搞得差極了,還長了→身牛皮癮 ,一到班上就撓個不停。 大夥都躲著他 。可那個女人卻每天都到他辦公室裏去,一坐就 是老半天。她給所長提開水,洗衣服,用手拍拍所長身上的塵 土。起初大家認為她心眼好,她見人也總是點頭哈腰。所長逢 人就誇獎她,後來就把她提拔成棉鈴蟲小組副組長。可第二天 人們就發覺她像變了個人似的,背起手,打著官腔,哼哼哈哈, 對同誌的態度也變得惡劣了。人們再也看不到她到所長辦公 室去了,大家正在為之納悶呢,我們的老所長就退 二線.了 。大 家這才明白了什麼。老所長一退二線,她帶著棉鈴蟲小組」班 人馬,每人手持一筒高強度“敵殺死”,把昆蟲所噴了 一遍,後 來又專門來到老所長辦公室,二話不說,便 一陣狂嘖。現在,老 所長逢人就說:用錯人了,用錯人了。但又無可奈何,因為那女 人很快就又靠上了新所長了 。新所長是從農學院畢業的老大 學生i是個真正懂業務的人。從此,人們看到那女人整天塗脂 抹粉,往臉上猛刷增白粉蜜什麼的。她每天提前半小時到班

上,先打掃所長辦公室,然後把院子裏的花卉掐一朵來 ,放進

一個盛了水的小瓶子裏,這樣,新所長 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撲

鼻花香,你說他能不高興麼?很快,新所長便決定要提拔她為

棉鈴蟲小組正組長。你說,草兒,這是個什麼人呀。

後來呢?草兒間。 後來也不知是誰向新所長反映了女人的所作所為,新所

長不虧是知識分子,聯想一下那女人的可疑行為,真是那麼回

事兒,當即作了另外的決定。新所長說: “還好,還沒有下文哩。” 女人見計劃落空,未能提拔,又哭又鬧。她再也不給新所

長辦公室送花了。這不,近日正嚷著要調走哩。 草兒打個哈欠:快別講這些惡心事兒了,娃,我困了。 麥娃說,有什麼不好嗎?讓你了解 下外麵的事兒 。說著,

摟住了草兒柔軟的腰肢:

r

“革兒,我今晚不走了,能行嗎?”

“那你可要老實一點兒。”

蛇的引誘

夜在生長,樹校在生長,儲內的那個精靈也在生長。雪在 落嗬,一百年也不要停。草屋爭在暗地裏閃著自光。此刻,遙 遠的森林裏一定有一隻熊躲在洞裏不出來。它怕冷。風在吹 嗬,使勁地吹嗬,吹著花園內那隻孤獨的風鈴。奶奶的墳就在 那棵樹下,已經長滿了草了。那些草到冬天就枯黃了,像奶奶 的一張臉。

他們赤條條地摟著,第…次。 娃,摟我緊點兒,我好害怕。隻是你別動我,因為害怕。娃,

你一定要這麼做,不要騙我,更不要欺負我 。昕,我的心跳得多 響嗬。

麥娃不說話,隻是手在忍不住地動著,他不明白為什麼自

己支配不了自己的手了,它好像是長在別處.是另一個人身上 的東西。他又嫉妒又委屈,他不允許任何人碰草兒的身子,她 是屬於他一個人的, 一個人。他心裏這麼想著,就試圖把那隻 手停下來,它好像是 一個魔鬼 。但他又分明感到了快意,那卻 是他心底的快意,河水一樣蕩著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草兒 的乳房是那麼柔軟,像雪 一樣在黑暗中閃著螢火蟲樣的光芒。 哦,親愛的螢火蟲嗬,現在,我長大了,再也昕不懂你說的話 了。草兒在呻吟,嘴裏流出一溜香香的口水,他舔著它,又伏下 身來舔她漸漸堅挺起來的乳房,它們是那麼精巧,生命是那麼 精巧。上帝想得多麼周到。上帝什麼都考慮到了。隻是,人要 不死該多好,或者,死後化成別的什麼動物或植物該多好。隻 要還能感知大地上的 一切。他的手仍在動著,觸電般地顫抖 著,漸漸地,像是長了眼睛似的,蛇一樣吐著幸福的信子,爬向 她柔軟的小腹,她的肚臍像一朵小小的迎春花蕾,盛著音樂和 酒。她的身體多麼豐富,是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草兒仍在呻 吟,他的手在慢慢撫摸著下滑,碰到一片神秘的羽毛,像一片 燃燒著的小小的柔火,他吃驚地發現那兒有一朵潮濕的花朵。 他的心掠過一陣愛憐,不知如何是好。心驚慌得像一隻獵人槍 口下的小兔。爬到這裏,蛇停下來。他大口喘氣。

草兒卻死死地抓住了它,讓它覆蓋。革兒把它引向那朵潮 濕的花朵,黑暗而溫暖,溯水般布滿了藻類,深不見底。他嚇得 抽回手,上麵是一些金色花粉,風一吹就沒了。草兒喃喃地自 語:娃啊,娃啊,我是你的,你的。我是上帝派來愛你的。

他聞訊覆蓋了她,體內的精靈在生長,燃燒著觸到了花 朵,小心翼翼,真怕把它揉碎了,那樣就壞了。這時,他昕到草 在身下尖叫了一聲,滿臉是淚。

他一下子醒了,也哭了起來,安慰著草兒,連聲說 E 唔,我

不好 ,我是個濡蛋。草兒,原諒我吧…??

早晨醒來,滿。園子都是飛鳥,它們鳴叫著在雪地上亂跑, 留下了無數清晰的爪痕 。陽光照著,雪裏騰起一片霧,在風裏 飛著。娃到外麵的野地裏撿了許多紅薯,帶回屋裏,準備在爐 子上烤吃。還好,沒有凍壞,凍壞了的紅薯是不能烤吃的,會流 出 股腐爛的黃水。吃了那樣的東西要拉肚子的。草兒還在 睡著,娃就走過去捏她的鼻子,她擺著頭,醒了。她坐起來,感 到身子有些異樣,慌得 一下子揭開了被子,看到一抹鮮豔的紅 色,她鼻子一酸,又哭了。

一個鬼的故事

夜裏,雪叉開始下了起來 。沙沙的落雪聲就像有一隻蟲子 在咬啃窗紙 。屋外的雪越積越厚,很快封住了柴門。樹枝上掛 滿了串串籲叮當當的冰淩。在這樣的夜晚,許多東西凝固,許 多東西卻在融化。飄舞的雪花是 一隻隻六角形的天使。

麥娃和草兒在圍著火爐烤那些紅薯。 窗外北風激蕩,花園裏墳草搖曳,白色的紙片隨風亂舞,

像一片片磷火飛來飛去閃爍不定。 麥娃從不相信鬼的存在,也不相信捉鬼人鍾尷的存在,不

相信自然就不怕鬼了。怕鬼的人心裏有鬼 。但麥娃之所以鬼 話連篇,隻是為了嚇唬膽小如鼠的草兒罷了。他說有一次爺爺 麥老太去沙河鎮趕集,回到瓜園時已經天黑,結果在瓜園附近 遇到鬼了。

什麼鬼,瞎說的,長什麼樣兒?草兒隻是撇嘴。她根本不 信麥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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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娃清清嗓子:“別急,昕我往下說嘛。” 草兒就托起下巴來,瞪起→雙大眼睛來昕。 “結果,爺爺在大窪地裏遇到了兩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她

們連拉帶扯地把爺爺往土窯的方向拉,把爺爺拉得吱吱直叫, 她們的力氣可真大哩!爺爺不由自主地跟著她們往前走著,爺 爺問她們 z ‘幹什麼?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哩 γ 其中一個大 姑娘就說:‘走呀,過去了你就知道了。’另一個哧哧笑著,伸手 去揪爺爺的胡子,說 z ‘快跟我們走,去了你就曉得我們的好處 了。’爺爺無奈,隻好跟她們走.她們越跑越快,爺爺累得氣喘 籲籲,跑啊跑,身體都飛了起來。眼看著快到土窯子了,結果砰 地一下’,爺爺的頭撞到了土窯口的磚頭上。爺爺往頭上一摸, 是血。爺爺聽說鬼都怕血 j 血避邪嘛。爺爺急中生智,從額頭 上抹一把血,刷地一下甩到了小鬼身上。小鬼哇地一下沒了。 小鬼哪兒去了呢?爺爺找了半天才發覺兩隻小白兔正偎在腳 下哩。爺爺一彎腰伸手拎了兩隻臼兔,捂著頭回到了小草屋。 嗯,那一天,我們燉了滿滿一鍋兔子肉,香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