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樺小說集07(3 / 3)

“哈,朋友……”禿禿大王叉開口了 。他不叫我“年輕人”或 者“小夥子”了 。我想他大概根本就不把自己看做是一位老人, 因為在我叫他那一聲“老人家”時我看到他的臉上掠過一絲不 易察覺的不快的陰影。現在我找到了他那眼角的肌肉之所以 抽動的原因了。

“哈,朋友,”他說,“你知道我為啥這麼愛吃蒜苗麼?” 我搖搖頭。 “好,通過今天的談話,我發覺你還太幼稚,知道的事情太

少了。”

我點點頭,讓他往下說。 他便神情詭秘地告訴我說,他之所以愛吃蒜苗是蒜苗本

身讓他聯想起他一生中玩過的那些女人。 “哈,辣不是嗎?嗯,但是嫩!”說著,他又啃嚼起來。 我無話可說了。

( 最後,禿禿大玉告訴我說,一個月前, 一家博物館派人千 裏迢迢而來,找到了他 ,提出讓他貢獻出自己的一隻手指 甲 來,以供後人觀賞之用。結果被禿禿大王一口回絕,他指著兩 顆新生出的門牙 i朝來人揮了揮手:

“再過一百年後……再議吧,啊?”

那一天,我第 一次那麼真實地感到了上帝造人的不公

一一世上有那麼多的好人在頻頻死去,卻把禿禿大王這類人

物留了下來。我一邊想一邊歎氣:我這輩子無論如何也活不過 禿禿大王 了。他的炫耀,他的無恥,他的對於比他鮮嫩幾十倍 的年輕生命的蔑視,都讓我感到了自己的弱小。

我後悔沒有在棺材裏將狼舌頭割下來。我連這點兒可憐 的勇氣都沒有,那我這輩子還能有什麼作為?

我 與 生工

告別禿禿大王以後,我又經曆了幾次險情。一次,我從一

個陡坡上液落下來,差一點跌入深深的峽穀一一這一次是我 抓住了一條翹在山石上的彎曲的樹根一一它好像就是為了救 我一命而存在著的 。當我低頭看.時,下麵是萬丈懸崖,崖底是 臼色的岩石和無數野獸的屍骨 …...

類似的情況實在太多,我不 一一贅述了。 我差不多每到 一個陌生的地方都要給虹寫 一封信,那些

小紙片像我一樣奔波忙碌。其實後來我也不知道虹究竟去了 哪裏,我就隨便寫上一個地址,管她收到還是收不到呢 一一反 正它們沒有任何退路 。我那時在心裏有一句安慰自己的話,叫 做:隻能前進,不可後退。天底下沒有到不了的地方,隻有不敢 到和不想到的地方。有時我走著走著就會嘍哧 一下笑出聲來, 我想象在某 一家郵局裏一定堆滿了我發給虹的無頭倍件,它 們就像是一樁樁永遠也破不了案的仰臥在荒野裏的無名屍 體,裏麵埋藏著一個流浪者心底最為溫柔的秘密。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兩年以後一一在那年的年底,我 回到了我生活的那座城市,我急亦可待地打昕關於虹的下落 。 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刺傷了我的耳膜:虹結婚了。她那當公安

局長的父親已經因病死去,她以極快的速度嫁給了 一個靠倒 賣香煙發了大財、頭頂僅剩下十來根頭發的中年商人。

但是,我說過,你的過去是你現在的敵人。 有一次,我問虹:

“多日不見,你想我嗎?” 她說: “當然啦,很想呢!” 我一陣感動,問:

“那麼親愛的,你最想我什麼呢?”

她脫口而出:

“那個。”

我心裏掠過一陣難以言說的悲哀。

末莊

瑰麗多姿的流浪生活結束之後,我終日沉浸在荒唐的遊 戲裏。城市的一切離我的夢想實在太遙遠了。但我知道自己 又一時難以脫身一一 一個人一旦習慣並適應了某種生活,不 但會喪失判斷的能力,還會津津樂道於無聊之中。正如東方詩 哲泰戈爾所言:鳥翼上 一旦係上了黃金,便永遠不能在天上鞠 翔了。而我究竟算什麼呢?一個嘩眾取寵、時時刻刻夢想製造 某種效應的人,一個內心並不潔淨的人,一個時代的投機分 子。對了,一個所謂的詩人。

現在,我的內心已經變成了 一堆毫無生氣的幹柴,正經曆 著生命中最黑暗的歲月。我已很久寫不出 一句詩了,明月、飛 鳥、草垛和星星,這些與詩有關的事物疾風一樣飛速遁逃,遠 離了我。它們曾經是我的孩子,我生命的重要部分。可如今官

們統統背棄了我,使我變得那麼孤苦伶付 。我已經無家可歸

了,那麼活著究竟為了什麼?難道隻是為了隨時死去嗎?我想

會的,總有一天,我會死在一首真正的詩歌的光芒裏。 人不能總是靠回憶活著啊…. ..

一天,我在百無聊賴中讀 一份晚報,那上麵的一則豆腐塊

新聞吸引住了我的視線:

真正的“桃花源”被發現

去年夏天,記者去某處進行采訪活動,無意中誤 入一個荒無人煙的山穀之中,驚奇地發現了一處 真 正的“桃花源”村。

那個尚不知名的村莊隻有十幾戶人家 ,至今還 過著男耕女織的生活 。村子裏多為老人,幾乎沒有兒 童 。他們和睦相處,以石子為貨幣 F 人皆善 良可親

…??據專家考證,該村正是我國東晉詩人陶淵明先

生散文名篇《桃花源記》中所詠的桃花源。 目前,該村遊客雲集,已成為一個最為吸引人的

旅遊景點。

“莫非這是末莊?”

我放下報紙,心裏生出 一個疑問 。後又很仔細地看了一 遍,經過反複推敲,確認報屁股上所說的“桃花源”非末莊莫 屬.我嘴裏“哼”了 一聲,在“人皆善良可親”幾個字眼下麵諸一 畫上了圈圈,一個大大的問號尾隨其 後。’

然後,我憤怒地扔掉報紙,又忙起了別的事情,把末莊這 件事給忘得一幹二淨 。

時光飛速流逝,大約又過 半年光景 。一天中午 ,我的客

廳裏突然來了兩名不速之客 z 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我當時正蹲 在廁所裏拉稀 一一我已經拉了整整兩天肚子了。由於吃了 一 家酒店裏的不潔菜肴,所以造成這一惡果便隻能怪我自己。在 聽到敲門聲後,我在廁所裏說:“請進 。對不起,請先坐下來等 一等吧。”十分鍾後我從廁所出來,到客廳裏 一看,頓時愣住 了。

隻見白發蒼蒼的小玉娘坐在沙發上,旁側擺放著一根嶄 新的龍頭拐杖,正用那癟著的嘴巴吹著茶杯裏漂浮的茶葉,我 還注意到她的手上套著兩隻明晃 晃的戒指 ,一邊扭頭與身邊 的小玉說著什麼。小玉塗著口紅,還燙了發,脖子上戴著一串 寶石項鏈,一身豔俗打扮。見我走過來,兩人便很禮貌地從沙 發上站了起來, 小玉嬌媚地叫了聲:

“阿魯哥。” “喲,你們怎麼來了?”我吃驚地問。

“魯兒,俺來看看你。”小玉娘說著,微微 一笑。 小玉說:“阿魯哥,俺在報上看到了你的照片,俺不識字,

是別人念了你寫的詩……俺琢磨著孩子這麼大了,該有個爸 爸了,這不,俺就來了。”

聽小玉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她懷裏還有個小布包包,布 包包裏露出一隻嬰兒的小手和一撮黑裏透黃的毛發,像一撮 鴨翅膀上的羽毛。

“爸爸?什麼爸爸?”我被她們弄懵了 。 “魯兒,這是你的兒子 哩!” 小玉娘手裏的拐杖穩穩地敲響了地板 。 小玉使勁兒朝嬰兒粉嫩的屁股蛋兒上捏了一下,嬰兒哇

地哭了起來 。小玉高興了,用手指 一指我,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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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醒了,俺的小魯魯哎,快,快點兒叫爸爸 。快點叫啊, 傻兒子!”

那嬰兒大概不足一歲,一雙黑眼珠滴溜亂轉,根本不會說 話。末莊的事情過去五年多了一一盡管當年我逃離那兒的情 景還時常在腦海閃現,那一堆老頭老太們舉著火把追趕我的 喊殺之聲還時常在我的耳邊響起,但我已認定今生 不會再和 官有什麼瓜葛了 。也就是說,我並沒有和小玉發生那事兒,我 在關鍵的時刻忍住了自己.那麼,眼下的情形……這它媽的到 底是怎麼回事?

我在心裏叫苦不迭,大呼冤枉。

在盲常

深秋。遍地枯葉。我在盲常見到麥娃活在世上唯一的一 個親人是母親李玉玲。據老笨介紹 ,李玉玲居住在位於郊區的 盲常精神病院裏,變成了 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老笨說=

“魯詩人,你若是想見她的話,可隨時調我的車 。”說著,用 手拍了拍鏽跡斑斑的,車把,又晃了一下車鈴,車鈴發出一聲難 昕的鈍響。我笑一笑 ,點點頭。

他把 BP 機號留給了我。 在→個晴朗的天氣,我乘坐老笨的破 三輪車(謝天謝地,

我們成了朋友〉,行駛在了通往盲常精神病院的郊區小道上。 沿途都是收割後的困野,農人們正在焚燒田裏蔓生的秋草,以 便對土地進行耕作,種上小麥。

大約過了一個半小時左右,一幢花園別墅般的小樓房便 出現在視野中了 b 在空曠的郊區原野上,它是最引人注目的建

築物,看上去倒也幹淨衛 生.

我們對門崗說明來意,老門崗朝我揮了揮手,道:“進去

吧。”他把老笨的破車擋在了門外。這樣,老笨就把三輪車靠牆 停下,晃晃悠悠地眼在我身後,邊走邊用手裏的毛巾擦臉上的 汗 。

我們一起進了二樓醫務人員的辦公室 。

我們說明來意,我還掏出一家雜誌的“特約記者”證來讓

他們看了 。

據坐在那裏的 一位外表冷漠的中年女人介紹,他們的病 人李玉玲十分勤快, 一有空就肩扛一隻大掃帚到院子裏打掃 衛生,隻是嘴裏一邊不停地咕噥著什麼,但她很少有歇斯底裏 的病情發作。“她發病的原因是什麼呢?”我問 。

那個戴一副眼鏡的女大夫冷漠地搓了搓兩手:“具體情況 不太清楚 。大概是受了什麼剌激。”

老笨接過話茬:“對對對,我知道,不就因為……那件事

嘛!”

女大夫白了他一眼,老笨沒往下說 。 “出去看看吧,”女大夫說,“她可能在後邊的院子裏。” 於是我們一同下樓,拐了一個彎兒,通過 一段短短的走

廊,視野中便出現了 一個不算寬敞的院子,那兒聚集著許多行 為怪異的人一一我有生以來第 二次看到了那麼多的神經病患 者。他們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跳舞,有的蹲在地上哧哧笑著。其 中,我看到一個病人身子 一跳一跳,朝天伸長了兩手要抓住什 麼。周圍什麼東西也沒有,他要抓住什麼呢?我感到很奇怪, 就上前一步,問那個伸長手的病人:

“老兄,你要抓什麼呢?” 他輕瞄了我 一眼,答道:“雲。”

我看到他又奮力跳了一下,兩手拚命伸向空中繼續抓著,

弄得滿頭是汗。

我沒再說什麼。心像是被什麼狠狠地揪了一下:我們每天 的生活,不正像一個瘋子在地麵上抓雲嗎?

這時,女大夫叫了一聲:“28 號,過來過來。” 他們給每個精神病人編了號,一來避免了重名重姓帶來

的麻煩,二來省略了叫名字的記憶過程。可我昕起來是那麼的 刺耳,鼻子酸酸的,想哭。

李玉玲好像沒聽見,依舊低頭在那兒掃地。 女大夫聲嘶力竭,又大叫了一聲:“ 28 號!” 她抬起了頭。

其實,我早就注意到那個看上去外表正常的女人了 z 她正 在一株落光了葉子的石榴樹下,手持一個大掃帚掃地,掃得那 麼認真 。她把落葉掃成 一堆兒一堆兒,落葉金黃。當她聞聲轉 過臉來的一刹那間,她滿臉的皺紋像一堆鐵絲網那樣勾起了 我心底的辛酸與悲涼。哦,她是麥的可憐的母親, 二十年前,她 曾用多麼年輕的乳房哺育過麥啊,如今卻變成了一個符號,一 個毫無特色的阿拉伯數字, 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 28 號。麥走 了,永遠地走了。此刻,我覺得她就是我的母親,想到這兒,淚 水從我的眼裏湧了出來,我輕輕叫了聲 :

“媽媽……” 李玉玲在昕到呼喚後吃驚地把眼睛睜大了,她把手中的

大掃帚遠地一下丟掉,甩出好遠,朝我撲來 。

“媽媽……”我不停地叫著,撫摸著她那散發著一股來蘇

氣味的頭發 。她在我的懷中抽動著肩頭,喃喃自語: “噢,娃兒,俺那娃兒……你咋這麼長時間不來看媽啊

…俺那娃兒哎… 媽這輩子對不住你?…??” “哦,媽媽,我來了,來了……”我淚如泉湧 。

“娃兒,你可來了,媽夭夭盼你來啊……媽想回家去,媽一

天都不想在這兒呆了啊……” 很快,我覺得肩膀上的衣服已經被淚水浸濕了。老笨也哭

了。那個原本很冷漠的女大夫也從 口袋裏掏出手帕抹開了淚 。

突然,李玉玲抬起了頭,問:“娃兒,草兒怎麼沒來?啊,她 幹什麼去了?”

我支吾著:“革兒……” 李玉玲盯著我看了半天,哆嗦著手摸了摸我臉上旺盛的

絡腮胡子,觸電般地叫起來= “不,你不是俺的娃兒,俺的娃兒臉上沒有胡子,你是個騙

子一一騙子!”

“媽媽…???” 李玉玲失去控製,大叫起來: “俺不是你媽媽,你是個騙子!”

幾個女護士跑過來,連推帶操地架走了她…. . 這時,我聽到那個抓雲彩的病人在旁邊拍著兩手哈哈大

笑起來:

“哈哈,抓到了抓到了,我抓到了!”

他抓到什麼了呢?我-一陣惶惑……

“老笨,麥實奮是怎麼死的?”

一路上,我一直沉默不語。三輪車在肮髒的土路上飛駛 著。原野上偶爾會有幾處水塘收入眼底, 三兩隻野鴨嘎嘎而 遁 。在車子快要到達我此行的最後目的地一 一那個被廢棄的 花園的時候,我向老笨提出了那個藏在心裏的問題。

老笨正在拚命蹬車,滿頭淌汗,聽我問他,就把車停了下 來。我們在路邊坐下來,打算休息 一會兒再走。老笨從衣袋裏

掏出一隻煙荷包來,卷了一支旱煙遞給了我,自己也卷上一

支,用火點著了吸著。他大概不小心把煙沫子吸進了嗓子眼裏

了,喀喀地朝地上吐了兒口。 “怪,”他說,飛那個麥實奮啊.當了幾年副縣長,俺盲常撒

縣取市後又幹了兩年副市長,他後來犯了錯誤,被撤職了

“噢?”

“撤職後他整天精神恍惚,被車撞死了哩!” “他犯了什麼錯誤?” 老笨撓撓頭皮,有些不好意思:“這在俺盲常可是一大醜

聞,老百姓沒有不知道的,唉,別提了,他他他......有一次在 ‘香裏歌舞廳’跳舞,多喝了點酒, 一口咬掉了人家陪舞姑娘的 一隻乳頭……魯詩人,這酒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說對不?”

我點點頭: “那麥娃的哥哥是怎麼死的?” 提到麥生,老笨咧嘴笑起來:

“魯詩人,說起麥實奮的大小子來,那又是盲常一大新聞, 電視上都報道了不是?怎麼,你沒收看?”

我搖搖頭: “我很少看電視,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笨故作神秘起來,把聲音壓得很低 z

“麥實奮的大小子打小雞巴子上長了個肉瘤瘤,那年到盲 常醫院去做手術,結果你猜怎麼著?哈,別提了...... '’

我說 z “老笨,你別說了,我、我聽說了。” “你聽說了?”

我說:

“嗯,他們不小心把肉瘤留了下來。”

“是哩,是哩!”老笨說。 可是,這一切怎麼能歸罪於麥娃呢?這太不公平了 。談到

這兒,我把煙用力捏滅,站起身來: “走,老笨,我們到那個花園看看。” 那個花園已變成 →片廢墟,看樣子我隻能憑想象去寫麥

與草兒的愛情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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