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樺小說集02(3 / 3)

《我為什麼無法實現快樂》

《 仰噩星空人顯得多麼的締小啊 》

《我-出生就不能自己支配自己了》 ,

《我為什麼流浪,為什麼流浪遠方》

??...

是啊,我究竟為什麼到處流浪! 突然 ,一張小紙片從筆記中悠然飄落,我撿起它來,那土

麵的一行清秀的字跡令我的眼睛為之一亮:

盲常市昆蟲研究所

麥娃

於是,記憶又 一次在我的腦海中複活,我想起了三年前我 們在火車上相遇的情景,那是 一次真正的交流,麥娃大睜著眼 睛與我對視的樣子在瞬間栩栩如生起來。他現在怎麼樣了?那 個名叫革兒的女孩找到了嗎?我想起那年我們是在 B城火車 站含淚分手的。分手後我在 B 城不費吹灰之力地找到了虹, 而他卻滿麵憂傷地跟隨喧晦作響的火車到另外 一座海濱城市 去了。我當時想 t

這個比我還倒黴的家夥啊。感謝上帝,我現在總算在世界 上遇到一個比我更倒黴的家夥了 。

我來到丁盲常

在秋天的最後幾日,我的好奇心和潛伏在內心的流浪品 質又 一次被往事激活,便決定動身到幾百裏之外的盲常走上 一遭。

是的,秋天己入尾聲,空氣中遍布樹脂和玉米秸的香味 兒。一個多麼好的季節!原野上的農人已經收割完了莊稼,正 把一群羊趕到光禿禿的田間去放 。我還看到一些人正弓著腰, 把回野裏的莊稼茬子用火點了焚燒,它們冒出 一簇簇青煙,青 煙繚繞著飄向空曠的遠方……我還看到了大片的秸杆被火焚 燒過後的黑色焦痕 。一群孩子在原野上嘻嘻哈哈地遊戲。他 們知道用不了多久,冬天就又來了,鄉下人差不多已經習慣了 在冬天像蛇 一樣呆在自家的小窩裏螢居起來。那真是 一段再

好不過的生活。

我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於 一個秋風瑟瑟的日子裏站在了 盲常的街頭。

一路上,我是以怎樣的心情來對待這次旅行的啊,激動或 者喜悅?不不,它的意義遠遠不止這些 。令我感到欣慰的一點 是:阿魯,一個曾經多麼自命不凡的人, 一個對人類的生存懷 有濃厚興趣的人,他又走在路上了,他叉開始他永不停歇的流 浪了,他生命的琴弦叉開始熱烈地彈奏起來了 。

盲常是個不大的城市,它坐落在平膩的腹地,像卡夫卡筆 下一座孤零零的讓人難以接近的城堡,這座城堡在向我閃爍 著一種神秘的誘惑光芒 。一路上我心跳如鼓,怦怦,怦怦。我 在心裏一個勁地為我的朋友祈禱 z 麥,千裏萬裏,我看你來了。 麥,三年來我把你引為知己引為百年不遇的哥們兒。願你萬事 如意五穀豐登$願你擺脫命運的籠罩不再受勢利之人的無故 欺辱;願你凡事不要過 分認真得過且過.麥, 三年來一切都變 了,你是否還在為一個女孩四處奔波呢 ?瞧你那一塵不染的眼 睛吧!它清純如水,黑亮如兩粒田間的黑色大豆,風吹不落雨 淋不滅,即便是混跡汙濁不堪的人群中間,你也是一把鋒利的 鐮刀,你也是好樣的!沙子和垃圾隻能把你打磨得更加明亮. 盲常對我來說是 一個極其陌生的城市,麥是我在那兒唯 一的朋友。它像我到過的所有小城火車站 一樣,候車室和出站

口混在一塊兒,這使我一下車就看到了一片七零八落的景象 。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 一個肥胖的女乘務在候車室兼出站口頻頻 搖動著她磨盤似的寬廣臀部 z 她把口中的泡泡糖嚼得像新皮 鞋踩在水泥地板上那樣吱吱作響。這惹得兩個依偎在一個頭 發零亂的南方婦女身邊的航髒小孩個個口裏流出長長的涎

水。他們嚷著:噢糖,糖!噢糖,糖!我看到那個刺猾般的女人

像沒聽見似的把頭扭向一邊。我當時立即就把她與可惡又可 憎的人販子聯係在一起了,所以孩子的要求被置之不理便在 情理之中。而那個肥胖的女乘務滿嘴吱哇亂叫地從人群中間 一晃而過,間或從褲子裏冒出 一兩聲難以讓人昕出來的壓抑 臭屁。在候車室的角落裏有 三兩個乞丐點綴其間,這讓我想起 已故詩人艾青的著名詩句:乞丐在北方 /伸著/永不縮回的手! 晦氣,太它媽晦氣了。我正在心裏這樣罵著,就聽到耳邊響起 一陣刺耳的尖利哨音 z 嘟嘟嘟!嘟嘟嘟!驚嚇之餘我回頭 一看, 發現女乘務正鼓起她紅彤彤油亮亮的肥胖兩腮,沒命地吹響 了掛在碩大雙乳之間的那隻大鐵哨子 z 嘟嘟嘟!嘟嘟嘟!一邊 抄起男人般的粗嗓門大聲嚷著嚴排隊,不準加塞兒!喂,那個 大老爺們兒,說你呢?”說著,她用眼憤憤地掃了我 一下,好像 機關槍衝我打來 一梭子彈。我愣了一下,打算回敬她 一句老子 是剛下車,老子是出站而非進站呢。想 一想又覺得犯不上跟這 種人較勁,就冷冷地看她 一眼,沒有搭腔 。

我從人群裏擠出來,滿頭是汗。剛 一走出站臼,還沒穩定 情緒,我就又被一隻從後麵伸過來的毛茸茸的嚇人大手給攔 腰抱住了 。我大吃一驚,以為碰到了瘋子 。回頭一看,卻見是 一個態度和藹的人正努力朝我堆起 一副笑臉.

我怒斥道 z “幹什麼你?” 他仍緊抱著我的腰死死不放,嘴裏咕噥著什麼。好半天我

才昕清了,他說: “師傅,行行好,坐俺的車。” 我鬆了口氣產快放開我,它奶奶的!”

“你,先答應了俺就放開你。”聲音裏充滿乞求。

我說:“你先放開我!”我企圖掙脫著。 他態度比我堅決十倍:“俺不!” 同時他那一雙老虎鉗子般的黑毛大手又在用力,我感到

了一種窒息,一種捆束,一種被一個不太講衛生的陌生人擁入 懷中的難以忍受。更為令人惡心的是那個家夥的口裏在呼哧 呼哧地向外噴射著一股氣體,大概是大慧和大蒜還有劣質煙 草的混合物吧。我的胃及時地起了反應,先是野鴿子般絕望地 咕咕叫了兩聲,緊接著有一股涼涼的東西泛上來。我突然意識 到我曾在火車上喝過一杯冷飲的,壞了壞了,它要冒出來了! 但我強忍著不讓它冒出來 二 那種滋味是很難受的。

這時,我看到我的身邊早已圍滿了前來觀看熱鬧的人們, 他們一個個把眼睛瞪得老大,有的脖子收縮有的脖子卻在拉 長,其中有一個鼻涕兮兮的年輕人湊過來說情:

“坐他的車吧,他技術好哩!”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 那人迅速地吸了 一下鼻子,道:

“老笨,人家師傅答應啦,你還抱著人家幹啥?” 周圍響起一陣訕笑。 老笨昕了,這才鬆開了我。我摸了一下肩膀,覺得有些潮

濕,那是老笨的汗液擦在了上麵。老笨笑了,說: “對不起嗬,師傅。” 說著又拿手去擦我衣服上的汗潰。我製止了他: “行啦老兄,你看你那手,幾天沒洗了,還擦?你越擦越

髒。”老笨立即一臉嚴肅,道:“你別瞧不起俺,俺天天洗手現有 時一天洗兩遍哩!”

我說:“好啦好啦,快走吧,你那手洗 一百遍也那樣兒。” 老笨不服氣,又與我爭起了手的問題,我急了,吼道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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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還要不要我坐你的車? ”

老笨撐然大悟,撓撓頭皮?嘟噥著:“俺洗手哩!還搓肥皂 哩!”一邊到一個牆角落裏推出 →輛帶有帆布篷子的三輪車 來。我咧咧嘴,但一切都晚了。

就這樣,我誠惶誠恐地坐在了老笨的 三輪車上。 我心裏有氣,想老子剛到盲常就被人給堂而皇之地抓上

了“賊船”,當上了冤大頭,覺得怪不平衡,就忍不住像趕車夫 那樣地大喝了 一聲z “老笨,加油蹬吧!”老笨回頭朝我傻傻地 笑一笑,痛快地應著,三輪車便在離常髒亂的街道上飛馳 T 。

很快,我的眼前便掠過了宵常街燎的各種景物.盲常正在

大興土木,到處一片猿藉,塵土飛揚,碎瓦遍地;堆土機嗡嗡作 響。大街上還撐起了許多帳篷,人們一律手捧著 一個大搪鏈缸 子蹲在帳篷前喝水, 一邊觀察著街上的車輛行人。老笨非常賣 力地蹬著他搖搖欲墜的 三輪車,不一會額頭上就冒出了汗水, 我便有些得意地點了根煙叼在嘴上吸著,唱起了那支多年 不 唱的歌謠:

不要 問我 從 哪裏來, 我的故鄉在 遠 方。

為 什麼 流 浪,

流 浪遠 方……

與此同時,我聽到了 三輪車在一個古老的胡同裏沉重地 喘息,像一條狗在樹蔭下伸長 了紅色的舌頭。我禁不住嘿嘿地 笑起來,老笨!嘿!老笨!過了一會兒,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它正嗒嗒地走得起勁兒呢,可憐的老笨已經蹬了差不多快半 小時的三輪了。於是就停止歌唱,又對老笨有些同情起來 。我

想,別得意了,勞動人民可真不容易啊。 就在這時,我開始覺得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兒了 z 怎麼老感

到眼前的景物似曾相識呢……突然,在那個狹堪的胡同口,另

一輛三輪車迎麵駛來,老笨在慌亂中來不及刹車,向某個方向 來了個急拐彎兒 一一這下子好,兩輛三輪車在兩張嘴巴的驚 呼聲中擦肩而過。老笨的三輪車跳躍著進入了一個寬敞明亮 的地方,我聽到老笨驚慌失措地又發出了一聲不同凡響的怪

“這下糟了。”他咕噥道。 待三輪車停穩,我搭眼 一看,愣了.

我觸電般地從車上跳將下來,氣得手指亂抖,指著老笨的 鼻尖罵道:

“老笨!你、你它娘的……你可真聰明啊!”

麥娃的下落

一幅我極不願看到的熟悉畫麵重新映入眼簾 z 那個頭發 零亂的南方婦女肩上背著一隻模樣沉重的包裹,手裏牽著一 串年齡相仿的小孩兒,正在亂哄哄的人群中排隊等車。孩子們 的表情個個都像受難的老頭。一個留短發的女孩苦笑了一下, 缺了門牙的嘴巴一片空洞,活像一個八旬老太。這時,我聽到 一陣悅耳的吱吱之聲隱隱傳來,我想不好,媽的妖怪來了 一一 是的,我猜中了。我思維的列車剛剛啟動,軌道上便出現了那 位臀部碩大的女乘務了。僅僅相隔半小時的時間,她就朝現代 化跨近了一步一一這次是手持一個銀灰色話筒,隨著一塊粘 稠的白色物件從她口中的飛快彈出,她將一口難聽的盲常土 話換成了略帶南方口音的嬌滴滴酸溜溜的普通話:“各位旅

客,250 次列車馬上就要到站的啦,請大家準備好行李物品不 要擁擠按次序排隊上車……”乖乖喲,怎麼變得如此溫柔了? 那雙老虎似的眼睛流露撫媚之色,正滴滴吼轉,轉呀轉呀,最 後落在了一個兩隻手放在屁股部位的威嚴背影上,那人的右 手上青煙嫋嫋,煙灰正被優雅地悄悄彈落 。他一邊檢查工作, 一邊不住地點一點頭 。他回過頭來,正好與女乘務期盼的目光 撞個正著,於是他得到了這就媚一笑。他衝她點點頭,輕輕微 笑了一下,算是還禮,然後背起手神情滿意地 走出了候車室。 還順手摸了 一下一個小孩的頭 。小孩正在忘情地吃自己的一 根手指頭,忽得愛撫,迅速地轉過頭來,朝那人 一笑。那人搖搖 頭,輕歎一聲z 原來小孩是個豁嘴兒, 。那人剛走,女乘務便凶相 畢露,迅速地從懷裏掏出了那隻大鐵哨子:嘟嘟嘟!嘟嘟嘟!

我慌忙十分痛苦地用雙手捂了一下耳朵。 該輪到我審問老笨了 。他一臉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 “服務到家啊, 又把老子拉回車站來了 。” 他皺著眉頭解釋道: “真對不起,主要是那輛車……讓我一拐彎兒……” “是啊,”我接上茬,“你要不拐彎兒 ,還不把我拉到沙特阿

拉伯去?”

“哪裏哪裏 。”他很難為情 。

我素情嚴肅道 :

“老笨啊老笨,你現在是包子露餡,破鍋漏湯,大水衝了龍 王廟,搬起石頭砸 7自己的腳。你說該怎麼辦吧!”

老笨撓起了頭,支吾說 z

“師傅,行行好吧……我家有八十歲老娘,四個女娃兒,我 也是迫不得已……”

我態度堅決一一這回輪到我態度堅決了 :

“嗯?我怎麼昕著你剛才說的這番話這麼耳熟?不行。廢

話少說,我們還是去車管所走一趟吧!我就不相信共產黨的天 下沒有說理的地方!”

老笨一聽這話嚇壞了,苦苦哀求起來產別別別,俺、俺不 要錢還不中嗎?俺把你送到昆蟲所?俺認倒黴,一分錢也不要 了,行不?隻是千萬別送俺去車管所,他們罰起人來可凶哩!” 看著老笨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我忍不住唉哧一下笑出 聲來。算了算了,別得理不讓人啦,我想。最後我與老笨達成 協議,收半費送我到盲常昆蟲研究所。老笨高興了,打聽我去

昆蟲研究所找什麼人。我說: “一個朋友,他叫麥娃。”

他昕後一愣:“麥什麼娃?可是麥實奮的兒子麼?” 我說 z “你說的麥實奮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麥娃。”

老笨連連點頭:“是是是,那是麥實奮的呆兒子啊,比我還 呆。他死了。”

我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他死了,死好幾年了。”老笨說,“他是出了名的呆子,在

盲常沒有不知道的哩。” 頓時,一股徹骨的冷氣穿透了我。我喃喃自語:“這,不可

能吧?是不是搞錯了?” 但事情的結果證實了老笨的話確屬事實。 在此後的日子裏一一正像我第一次見到麥時那樣,麥的

命運和遭遇又→次引起了我極其強烈的興趣,我隻能說,我與 麥今生有緣。盡管這緣很短,像一顆流星悄然劃過黑色的天 幕,落到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草叢、森林或者湖泊之中 一一更準確一點說吧:我與麥的友誼和共鳴剛剛開始就要結 束了,像一切從沒發生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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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甘心 s便找了一家旅館,在盲常住了下來。 一個多月過去了,我沿著麥的足跡走遍了盲常的角角落

落 。麥的影子像大地上新鮮的麥穗一樣顆粒飽滿金光四射 ,麥 的氣息是春天之夜那黑暗中靈魂不滅的花朵。

我想:去吧,命運,尋找被你捆束的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