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消失。
這就是我生活的那座變化多端的城市。它讓人一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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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空中萬人仰慕,也讓人一不小心跌落下來化為爛泥。正所
謂人走運了磚頭生輝,人背時了黃金失色。而這一切都是多麼 的無常莫測啊。類似的人物和事件還有很多,我們都已見怪不 怪,我們早已習以為常。
未莊
天又簇簇地落開了雪,大路邊是冬天枯死的樹木和一片 茅草。它們在風中起伏不定地發出了陣陣聲音,嗚鳴咽咽,像 女人的哭聲。我下意識地裹緊了風衣。風打在我的臉上,我的 臉上起了一層細小的米粒兒。眼看著天色漸暗,我不知道今夜 要在哪兒露宿。
好在這樣的情景我經曆得多了,所以我並不感到有什麼 恐懼。在路上,我常常走著走著突然停下腳來,敲開村莊的某 一扇柴門投宿,那些鄉下人望著我的模樣,總是驚訝地張大了 嘴巴。我想我在他們眼裏一定很可笑。他們好奇地看著我野 人似的長發,一臉旺盛的絡腮胡子,違背常人的行為舉止,被 風雨磨破了的衣角,先是感到害怕,然後就“孩子孩子”地叫個 不停了。他們知道我其實不是一個壞人。當然,他們永遠也不 會懂得流浪的意義。但他們問這問那,問得我很不耐煩。
有一次我還惹下一個很大的麻煩,這件事至今未曾了結。 那一年冬天,我來到一個名叫末莊的偏僻村莊。令我驚訝 的是那個村子幾乎沒有一個壯年男人,我甚至懷疑自己走進 了一座神話中的村莊裏了。收留我的是 一對心地善良的母女, 那一晚,我喝了她們母女倆專門為我熬的整整兩大碗地瓜稀 飯。那J晚,我和她們母女倆一道搓了整整一筐麻繩。燈火跳
躍,屋內洋溢著一種溫暖的氣息。那個名叫小玉的十七歲少女
留著一根烏煙油的黑色發辮兒, 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緊緊地
盯著我瞅,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啦。小玉娘關切地問我多大 了,是否有了家室?我紅紅臉,盡可能做出 一副害羞的樣子來, 然後十分肯定地搖了搖頭。我看到小玉娘皺紋密布的臉上立 刻像一塊橡皮糖那樣舒展開來,露出了 )陣明亮的喜色。小玉 娘翻箱倒櫃 ,從中尋出一個物件來讓我觀看,我發現她手中的 寶貝是一隻玉佩。她執意要把這個據說是祖傳的 玉佩送給我, 讓我戴在脖子上麵一輩子也不要摘下來,她還說那是避邪之 物,走在路上會有神靈保佑。我心裏 一陣歡喜,卻又不敢受此 大禮。那娘兒倆就頓嘴賭起氣來,抹著淚說我這是看不起她 們,要我即刻離開她們的家去別處投宿。當時天色已晚,夜黑 得伸手不見五指。她們給我出了一道難題一-善良的人若是 急了眼也會給人出難題,我當時想。我很無奈,隻好將玉佩暫 且收下,並在心裏打定主意明天走時悄悄將它放在那張八仙 桌上。小玉娘示意女孩小玉親手把玉佩套入我的脖頸。見我 戴上了玉佩,小玉娘高興了,說,孩子,去睡吧,你的鋪蓋在西 屋裏。我道了謝,就去西屋睡覺了。那一夜過得很靜,看不出 有什麼異常。星星在天空懸掛,風繞著屋頂呼呼刮著,村子裏 的狗偶爾會叫上兩聲,躲在麥垛裏的黃鼠狼之類會聞訊寨擎 一陣兒。然後一切又歸入寂靜。
由於旅途勞累,第二天我起床很晚。後來我被一陣熱浪般 湧來的歡聲笑語吵醒了,透過門縫,我發現院子裏早已站滿了 型號不等的老頭老太。其中一位頭戴瓜皮帽子的老頭正高舉 一掛鞭炮,好像是在待命將其嚼嘛啪啪地點響。我看到小玉娘 正笑眯眯地接受著來人的祝福一一人們把一些五顏六色的石 子塞入了她的手裏。這樣的祝願方式真讓我覺得莫名其妙。美 麗的小玉新換了一件大紅棉襖,兩腿打了紅紅的朋脂,見了人
就微微笑上一下,櫻桃般的小嘴裏還輕輕吐露 一句什麼,聲音
小得像一隻蚊子飛過。我當時想,她那溫柔的樣子可真動人, 誰要是娶了她可真幸福。幸福得燒了八輩子高香!我急急忙 忙穿上衣服,手裏端著昨晚用過的-隻尿壺,那裏麵盛了滿滿 一壺尿液 。我準備趁人不注意時悄悄溜出去將其倒掉。可結 果事情變得很糟,我拉開門時門不失時機地發出了晾亮的吱 呀一聲,院子裏先是掠過 了一陣寂靜,緊接著便是 一陣歡呼之 聲。
“出來了出來了。”他們嚷道。 “瞧,新女婿出來了!” “出來就好說了……”
我抬起頭來,想看看小玉的新女婿是啥個樣子,眼睛搜尋 半天也沒找到。這時,我看到那個頭戴瓜皮帽子的歪嘴老頭把 用歪嘴叼著的 一根吸了半截的老辣旱煙湊近了鞭炮的藥芯 兒,隨著 一陣嘴裏啪啦的爆響,院內被一股濃濃的火藥味充 滿。我端著尿壺在那兒呆愣著不知如何是好 一一我進退兩難, 出來不是退回去不是 。此時,隻見五六個踏著小腳的老年女人 - 朝我湧來,其中一個 一把奪過了我手中顫顫巍巍的尿壺,她將 它穩穩地放在牆根下的一個石墩子上。女人放尿壺的動作極 其老練。另一個女人說,按住他的頭,按住他的頭。不由分說, 將一條紅色綢帶套入了我的脖子。我當即就傻眼了,罵罵咧咧 地問:“我操,你們這是幹什麼呀?”
她們說:“拜堂成親。” 小玉娘走過來,拿一塊毛巾擦了擦我額頭上的大顆粒汗
珠,安慰道:
“好孩子,你要成親啦,你要娶媳婦啦!” 我反問道:“什麼?我娶媳婦,和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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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七嘴八舌:“小玉啊!她可是俺村最俊的閨女響。”
我看一眼小玉,她早已在一旁害羞地低下了頭。呈現給我
一個圓潤的背影,看上去院大腰細,的確有幾分迷人。 但這怎麼成啊,我是 一個流浪者。 我急了,脖子上青筋畢露,問小玉娘道: “老太婆.這到底是它娘的怎麼回事啊?你今天可得給我
說清楚了!”
小玉娘也哆嗦了,口吃道: “孩子,這、這可是俺村的規、規矩。” 歪嘴老頭現身說法: “她哥,女大當嫁男大當婚,男人不娶媳婦是傻席 。” 另一個老頭說: “俺就是這樣過來的。這莊的女人好著哪!” 我當即反駁:
“怎麼個好法?”
他說= “熱乎著呢 !燙人哩。” 我不買帳 2 “那是燒火棍子 。” 他道 t
“軟乎著呢。” 我說 z
“那是烤熟的地瓜 。,,
他不甘心,又道: “香.同一聞香 。” 我哈哈 一笑:
“那不是一缸麻籽泊麼? 麻籽泊的幹活 。”
他眨眨眼,沒了詞了。
這時,歪嘴老頭湊了過來,說話和風細雨 、,很會做工作,一 昕就是個出道多年的村幹部,他說:
“她哥,你看小玉這姑娘,出落得多好。” 歪嘴老頭把歪嘴靠向我的耳朵: “你瞧瞧她的奶,多大;” 歪嘴老頭用胳膊捅我 一下,小聲道:
“隔著衣服都看得出來,夠你和你們的娃兒吃上半天!” 我當下想歪嘴老頭不但嘴歪,人也挺壞,就一把將其操
開 : 、
“去去,一邊呆著玩去!” 歪嘴老頭並不生氣,嘿嘿笑著躲→邊去了。他把手揣入棉
襖袖子裏麵,脖子 一縮,看上去像一隻樂滋滋的啄木鳥 。
幻覺
在旅途中,我的眼前常常會出現一些稀奇古怪的幻覺 t 大 地開裂了,咕嘟咕嘟地向外冒著熾熱的汁液;一座荒野上的土 崗是一個危險的象征,好像隨時都要爆發出 一聲巨大的轟鳴。 到處是人群逃離家園的喧囂與騷動,人聲,狗叫,狼嚎和哭泣 混雜在一起。天空烏去滾滾,莊稼與樹木都被雷電燒焦……
另一個可怕的情形是,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死命地糾纏 著我的思維,它們是 一些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可以說是世上根 本就不存在的怪物,可它們居然在我的眼前栩栩如生地出現 了。它們舞蹈,肆無忌憚#有時是攝手躁腳,小心翼翼。它們是 否在我的思維存在之前就有了呢?或者是它們在我出生之前 就已被裝入了大腦中的某種程序裏?我甚至還經常冥想我的
體內還隱藏著另外一種生命,極有可能像歪嘴老頭一樣的人
物,他像點燃鞭炮那樣按部就班地操縱著我身上的某一項隱 秘的開關?…??我相信每個人身上都潛伏著一個乃至多個隱秘 的開關。
有了末莊的那次教訓之後,我便很少去敲村莊的柴門了。 我獨自一人走在大路上,肩上背著一隻簡單的行囊,累了就到 田野上的玉米堆旁邊歇上一歇,渴了就化 一點兒雪水潤潤喉 嚨。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上,我已認定自己沒有一個真正的親 人 。我的行為早在多年前就已惹起了全家人的憤怒,我的父親 把我斥為逆子 ,我的身上布滿了他帶給我的傷痕 一一那是他 給我的童年時代的最好的禮物。我的父親在某 一個政府部門 供職一生,是一個真正的老革命,一個廉潔奉公的無產者$我 深知他為自己的家族中居然出了我這樣的-個人物感到格外 丟臉。我的母親是一家飲食公司的小職員, 一生唯唯諾諾,在 她心裏,隻要能夠活著便是最大的滿足了。我真為他們這代人 感到悲哀,。所以最終的決裂是必然的事情。可憐我還是他們 唯一的兒子。在路上走著走著,我偶爾會跳出這樣的念頭來, 如果我再有一個弟弟就好了。那樣我的心會稍安一些。好在 我有一個庸俗不堪的在郵電局幹話務員的姐姐,她已於三年 前結婚,並且很快生下了 一個不足月卻又肥頭大耳的兒子。自 那以後,我每次去她那兒蹭飯吃時都會遭到一種冷遇 一-他 們趁我不注意有意擰孩子的細嫩臉蛋,青一塊紫一塊;他們讓 孩子號啕大哭起來,借機指桑罵槐地趕我出門。我在旅途中走 著走著往往會突然冒出他們那極其勢力的巴兒狗般汪汪叫的 聲音,好好的情緒會在瞬間跑光 。
“哭,叫你哭個夠!”這是姐姐的聲音。
那一天,她本來正在給孩子喂奶,把一隻鼓脹的乳房塞入
小外甥的嘴裏,當看到我又在他們就要開飯時出現,臉色開始 變得鐵青不說 ,小外甥也跟著受到牽連。我那個混蛋姐夫本來 在廚房手持鍋鏟子炒菜,忽聞耳邊嬰兒哭,知道外麵有情況, 怒氣衝衝放下手裏的鍋鏟,也不顧正在滋滋胃煙的油鍋了。他 走出廚房,從姐姐懷裏一把奪過孩子,讓孩子那軟乎乎的小屁 股裸露在外,然後擰開水龍頭,隨著 一聲變了調的哭聲, 一股
.冰涼的水流順著小外甥的屁股眼兒攥布般噴湧而下…… 姐夫破口大罵:“你這個吃自食的 曾看我們家好過怎的!” 然後他們倆都拿眼掃我,眼光怪異 。我明白了,他們這是
在昨晚就商量好了 。這是在實施對付我的計劃哩 。我當即想 不就一頓飯嗎有什麼了不起有什麼了不起 咱不吃了,咱走還 不成嗎?我悄悄出 了門,眼望著夜空走了很久,後來委屈的淚 水一直在我的眼裏打轉兒。我想他們原來不是這個樣子的,什 麼時候變得如此冷酷無情?打那開始我就明白人原來是最善 變的一種動物 了。
唉,我當年遭受的不公可真多。 不提它啦。
夜幕降臨時天空及時地跳出了明亮耀眼的星星,直到這 時我才發覺雪早已停了,四周一片靜寂,到處閃耀著白色的雪 光。又起風了,呼呼地吹響了路邊的 一叢叢灌木。我看到不遠 處有一條河 ,那兒響起了更災的風聲,河岸上的蘆花在風中搖 動著。我停下腳來,用眼睛瞅一瞅四周,又用鼻子使勁兒吸一 吸,聞到了從泥土深處散發出的一股濃烈的溫暖而又清香的 氣息。我高興地發現旁邊有 一個荒廢了的土窯,我走過去,靠 著它坐下,然後躺下來 。
我茫然地抬頭望天??.. .
我出名丁
時間過得真快 。一晃三年多過去了 。在這三年裏,我失魂 落魄,像一隻無頭蒼蠅 。又一個冰冷的冬 天悄然來臨,我在冰 冷的房間裏來回踱步,無所適從。在這短而又長的 三年當中,. 一切都起了變化,先是我的事跡被見諸報端,接著是一陣熱 妙。我出名了 。隨著一係列東西的來 1惱,我終於結束了多年的 流浪生活 。可是……我已不再寫詩,因為我認定我也許從來就 不是一位詩人 。與詩結緣對我來說隻是 一個誤會罷了。
終於有一天 ,我對自己說=阿魯,算了吧…… 我知道這需要勇氣,這意味著必須放棄已經擁有的 一切。 現在,我幾乎每天都收到形形色色的報刊約稿,我的詩集
竟然上了書販們的地攤 。另外,所謂的“好事兒”開始對我頻頻 光顧:我被某大學授予“名譽詩歌教授”稱號 g 大學裏一些不諳 世事的少男少女們總是圍著我問這問那,比如某首詩是在怎 樣的情況下寫出來的,從何處獲得的靈感之類,並以得到我的 簽名為榮。幾個月前,我還被一家酒店授予“吧台詩人”稱 號, 蓋因我曾在那家酒店開業典禮時被邀請前去助興並朗頌詩篇
《讓詩歌與酒和金錢結合 》而博得陣陣掌聲 。據說那次活動給 酒店帶來了很好的效益 。那家酒店還按月送來幹自陳釀各一 瓶。我不太喝酒,他們送來的酒塞滿了我的酒櫃兒。有一次當 酒店裏的人屁顛屁顛地又來送酒時我便客 氣地說你們不要送 了,我不喝酒。他們吃驚地說,李白鬥酒詩百篇 ,自古以來哪有 詩人不飲酒的道理 ?我急忙說李白是李白,我是我,我喝了酒
隻想睡覺。他們就笑起來 。
打那開始,酒果然不再送。
虹時常從 B 城趕來 。我們在一起過上一兩天喜憂交加的 偷情生活,然後她便獨自返回 B 城。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從沒 超過三天的時間一一 主要原因是怕她的丈夫發現。那樣就對 誰都不好了。
虹走後我陷入更加無可名狀的空虛之中。眼看著秋天的 落葉在大街上隨風翻滾,它們像一群真正無家可歸的乞丐.一 如當年的我。在這座欲望隨物價日益上升的城市裏,我不知道 怎樣才能找到自己的家園。誰都不能免俗啊。我的理想,我的 奮鬥,我的一腔浪子情懷!
我在三年前那部計劃中的愛情詩歌至今沒有完成,怎麼 說呢?這是一個沒有詩意的時代 。我與虹的邂逅毫無詩意可
一天,我在百無聊賴時整理 一些過時筆記,並且看到 了三
年前隨手記下的幾個可笑的題目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