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麥 娃
乳房土的血珠
時光回到二十年前,鏡頭穿透迷霧,漸漸放大:我們看到 有一個女人即將臨產.
這個名叫李:玉玲的女人→連生了兩個孩子,那時候他們 還住在鄉下。
第一個孩子叫麥會會,是個女孩。按照黃金村的規短,誰 家若是生了女孩跟沒生 一個樣,是不能算數的 z 後來有了麥 生,所以麥生才算是老大。眼下懷上的,實際上應該是她的第 三個孩子了。
麥娃出生時是在冬天裏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 那一天,李玉玲本來正在沙河鎮上她的娘家那兒帶著麥
生走親戚$她早早地就起床了,先是按常規坐在鏡子前梳了 一 會兒頭,梳完了頭以後又洗臉 -一那個原本在她做姑娘時曾 經屬於她的遊動著 一條紅鯉魚的花臉盆,現在變得又髒又腥, 上麵布滿了一層粘乎乎的油垢。她樣子非常吃力地彎著腰,把
手伸到冰涼刺骨的液體中,立即闖到了一股濃烈的尿液眯兒。
她咧了咧美麗性感的嘴唇,想嘔吐 。心裏嘀咕道,這不是水,水 不是這個樣子的。那麼這是什麼呢?這是尿。嗯,這真是尿, 是尿是尿是尿。她飛快地判斷著,這是誰的尿呢?這是她兒子 生兒的尿。她熟悉他的尿味兒。知道了是兒子生兒的尿以後, 她就很奇怪地不想嘔吐了,就想挪動著笨重的身子到院子裏 的水缸裏去換一盆水。她這麼想著,就彎下腰來端臉盆,手剛 剛觸到臉盆邊沿的一絲冰冷,她就感覺到肚子裏的麥娃很不 老實一一他大概又在用小小的腳丫子踢媽媽那粉紅色的子宮 了。頓時,他的媽媽李玉玲覺得自己的子富像蜂房一樣的顫栗 著,無數的蜜蜂在裏麵嗖嗖叫著亂飛翔,一陣劇烈的疼痛就這 樣像一陣疾風突如其來.
當時,麥娃的哥哥麥生還蜷曲在炕席上睡覺,他的身上隻 蓋著一條沒有被麵的棉絮,身子底下鋪了一層冰冷的破油布。 昨天晚上,麥生一共尿了三次炕,第 一次他把姥姥衝醒了一一 昨晚上他非要和姥姥睡不可.姥姥睡得正香呢,這時麥生的小 雞兒像一台開足了馬力的小機器,突突突地竄出了一泡壓力 很強大的尿。姥姥感覺到身子下麵一陣熱,慌得使勁兒推醒 他,叫著生兒,生兒,小王八羔子,你快醒 一醒。接著就摸索著 找到火柴,哧啦一下點亮了煤油燈。煤油燈刺鼻的氣味讓生兒 一下子就醒了,這時候姥姥已經掀開了被子,他慌忙下意識地
用一雙小黑手捂住了自己直直豎立的小雞兒。
他的小雞兒上很奇怪地伏著一個小小的肉瘤瘤。生兒眯
著一雙眼睛對姥姥說,我夢見我在到處找廁所。我要尿尿. 姥姥說,生兒,你別找廁所了,你已經尿了炕了。 姥姥吃力地欠著身子哆嗦著嘴唇=你、你都快把蠟姥給衝
跑了。
生兒嘟囔著說,姥姥,費知道我已經尿了炕,可我還是想 尿尿。姥姥說那就尿吧,炕下邊有個尿盆兒,你小心著點兒,可 別踩著了尿盆兒。
姥姥的話音剛落,就聽到咣當一聲響,原來正是生兒的 一 隻腳準確無誤地踩在了尿盆的邊沿上,一股尿味馬上就布滿 了房間。那個尿盆兒在響了一聲後立起來,像個小車輪子一樣 快速地滾動著,最後和那個花臉盆碰在了→起,並且緊挨著它 停住了。姥姥說你看看,讓你小心著點兒你不聽,你還是踩著 了尿盆兒了吧。
生兒不說話,睡眼惺愴地就尿起來。他是昨晚喝得太多 了,他喝了足足有四碗地瓜稀飯,還吃了兩個摻了豆子麵的玉 米窩頭。雖然在自己的家裏也能吃到同樣的玉米窩頭,可它們 的區別是自己家裏的窩頭沒有摻上豆子麵兒。摻了豆子麵的 窩窩頭好香,它們最終使生兒的肚子脹得像 一麵鼓 b 對他來 說,世界上沒有比地瓜稀飯和豆麵兒窩頭再好吃的東西了。地 瓜稀飯隻有在姥姥家才能喝得到,豆麵兒窩頭也隻有在姥姥 家才能吃得到。人有姥姥可真好。一陣悅耳的尿尿聲響過之 後,生兒打了個激靈就又爬上了炕。他不知道他把尿都撒在了 臉盆裏了,所以就出現了早晨李玉玲用兒子的尿液洗臉那一 幕.
麥生第三次尿炕時天已快明了,鎮上的大街上已經響起 了陣陣鈔啦沙啦的掃雪聲,以及一兩聲嚴於律己的不知是誰 家的公雞準時的打鳴聲。再過一陣子又該是人歡馬叫,太陽把 一層淡淡的微弱光芒投射在人們臉上的情景了。人們在冬天 的表情顯得僵硬呆板,眼睛像甥魚嘴巴像河馬,總之一切都充 滿了討價還價。這時候生兒早已不在他姥姥的懷裏睡了,在他
又尿了第二次炕以後,他的姥姥終於忍不住,就把李玉玲從甜
美的睡夢中喊醒,罵罵咧咧地把麥生趕到了李玉玲的被窩裏。 她說,看你這整天誇獎的好兒子,他折騰了我一個晚上沒睡 著;你倒是睡得像頭豬,可把老娘我害苦了。她說,你盡早到醫 院裏去給生兒看一看,把他尿炕的這個病治好,治不好你得晴 多少床單子。還有他那個小雞上的肉瘤癌,也要把它給切了, 要不長大了誰家閨女會跟著他?
李玉玲聽了顯出一陣不耐煩,說娘你有完沒完了?生兒尿 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再尿炕也是你外孫 兒。說著伸出一雙白白的肉胳膊,把生兒緊緊地摟住了,生兒, 你跟媽媽睡覺,媽不嫌棄你。我的乖乖兒,你摸著媽的奶子睡,
隻是可別碰壞了媽的肚子。媽的肚肚裏有你的小弟弟或者小 .
妹妹,你碰壞了他或她就會哭,他或她一哭媽媽的肚肚就沒命
的疼了.李玉玲不虧是個已有五年教齡的小學教師,無論在什 麼情況下都忘不了語法知識。生兒不說話,早已打起了解了。 李玉玲本來做著一個很好的夢,她夢見了波濤洶湧的→ 片汪洋大水,一條龍馱著她在水中自由自在地遊來遊去。天上 是一輪明淨的太陽,從空中播下萬道金線: 一個自須飄飄的老
者飄然而至,口裏念念有詞,正想對她說些什麼。可就在這關 鍵時刻她被母親叫醒了。安頓好生兒睡下後,她就急急忙忙閉 上了眼,想把那個美妙而又神秘的夢接續上一一奇怪的是那 個夢竟真的被接上,隻是沒了那條龍和那片水,她也不再是騎 在龍的背上而是站在了一片冷風贈蠅的野地裏。那個仙風道 骨的老者又在空中出現了,手裏還好像托著 一件什麼東西.李 玉玲睜大眼睛瞅了瞅,認出那是一頂小寶塔,啊呀,這還得了, 我是遇到神仙了啊。她心裏這麼想著,就撲通一聲跪下了.這 時候老者說話了,老者說地上跪著的可是平民李玉玲?
李玉玲頭也不敢抬起來,怯怯地回答說:正是.老者笑了
笑,說,平民李玉玲,抬起頭來吧。李玉玲說:民女不敢。老者 又說,平民李玉玲,抬起頭來讓老夫瞧一眼。聲音裏有了一絲 嚴厲。李玉玲就抬起了頭,心裏愈發緊張,頭發隨風亂舞。至 高無尚的老者依舊在空中飄動,李玉玲看到他手中的寶塔已 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金晃晃的令牌。老者大聲宣讀 t
u李玉玲接旨。”
就在李玉玲感到一陣子天旋地轉,戰戰兢兢地豎起耳朵 聽聖旨的時候,一股滾燙的熱流順著她豐美的大腿非常放肆 地往下汩汩地奔湧起來,那感覺好像是某 一根血管被一把刀 子切斷了。她一撒靈醒了,觸電般地坐起來:
“啊啊,生兒,你、你你給我起來!”
生兒的屁股上挨了-記重重的巴掌,咧起嘴哇地 一聲大
哭了。李玉玲破開嗓子嚷起來 z
“生兒,你已經尿了兩次炕。第一次衝醒了姥姥,說是做夢 魔怔了,第二次你還是衝醒了姥姥,又說是做夢魔怔了。這第 三次你連我也敢衝,再 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我看你這第三次 還有什麼話說?嗯,你說說我昕聽。”
生兒哭著,咧咧嘴 z
“哼哼,還是魔怔了。” 李玉玲氣不過,牙齒咬得咯吱響,罵道 z 我叫你魔怔。正要
舉起巴掌打下去,就昕到生兒冒出一句話:
“哼哼,人家就是魔怔了嘛,人家夢見你肚子裏是、是
......”
“是什麼?”李玉玲的手還舉在半空中。 “哼哼。 一條大灰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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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說!”
那雙舉著的手就這樣很突然地僵住了,像個泄汽的皮球 一樣軟下來。
李玉玲哆嗦半天沒說一句話,打那她再也沒睡著。躺在炕 上,她用手撫摸著自己日益鼓脹不時作疼的雙乳,禁不住大吃 一驚,慌得爬起來到油燈下看個究竟。一夢過後,她黑紅的乳 暈旁邊,奇怪地生出了兩根彎曲的黑毛。驚嚇之餘,她果斷地 將它們拔噓了,頓時,乳房上滲出兩粒紅色的血珠。
狹路相逢
李玉玲捂著肚子痛苦地叫起來,她依稀昕到院子外麵傳 來一陣沙沙的掃雪聲。晨光初露,到處是水淋淋的霧氣,地上 是一片耀眼的自光 s幾隻灰褐色的麻雀在光禿禿的樹枝上不 停地吵叫著。她的母親李楊氏正在那兒手持一把大條帚掃積 雪。這個勤勞的小腳女人昨晚一夜沒睡好,現在眼圈都黑了, 但她還是早早地就起來了。她前年病死了丈夫,去年又讓一輛 大卡車撞死了唯一的兒子。她在世上的親人就隻剩下李玉玲 一家。她一個人喂著一頭老母豬和七八隻雞,還喂著一隻暉暉 叫著的老綿羊.她起床後先是喂了豬後是喂了雞和羊,這才 ,操 起條帚掃起了雪。她動作吃力地掃著院子裏的雪,心想昨晚的 這場雪神不知鬼不覺下得還真不算小,可在屋裏睡覺居然不 知道下雪這件事兒。下點雪好,瑞雪兆豐年,但願今年是個好 年景。她又想著眼看著就要過春節,俺閨女好點在節前就生 產,那樣可以輕輕鬆鬆過個節。嗯,也不知肚子裏懷的是個啥 東西,嗯,最好是個小子。這個生兒有點呆,一看就不是讀書的 料,如果老天開了眼能讓玉玲生個聰明點的二小子該多好。如 j
的先別求了,隻要能像他爹麥實奮也就可以了。 一想起女婿麥’
實奮,李楊氏心裏生出→點兒得意之惰,眼前浮現出當年麥實 奮前來鎮上向李玉玲求婚的一副寒酸桶。那時候麥實奮還是 一名家境很糟糕的窮學生,在人們的眼中當然是配不上豔若 桃花的李玉玲了。但李楊氏卻一眼就看中了這個老實得什麼 話也不會說的麥實奮,沒等丈夫回家來就 口把這門親事向 媒婆應承了。李玉玲的老父親李士和在沙河鎮的農業銀行裏 當職員,起早貪黑,兢兢業業,騎著 一輛稀裏嘩啦的破自行車。 他回家後聽說李楊氏 一人作主把女兒許給了黃金村的窮小子 麥實奮,立時就傻眼了 2
“他爹叫麥老太,我認識。那是個酒鬼 J’
表楊氏瞪大了眼睛。 李士和又說 z
“你糊塗啊,這下咱玉玲該遭罪了。” 事情似乎一切都晚了,那 一年的臘月二十六,麥實奮敲鑼
打鼓帶來一夥人娶走了李玉玲,李玉玲從此安家落戶來到了 名不副實的黃金村.
此刻,李玉玲的呻吟聲自屋內傳來,它像一陣夏天的冰雹 破壞了田野上的蛛網那樣破壞了李楊氏的思緒。李揚氏急忙 放下手中的大條帚,挪動著一雙小腳進到屋子裏。她看到女兒 李玉玲正捂著肚子咧著嘴,顯示出一副十分扭曲的表情,前額 上的汗珠把一縷頭發浸濕了。李楊氏驚奇道=
“怎麼,想生?”她扳著手指計算日子,“沒事兒,還差一個 多月呢產
說著又準備抄起條帚去掃雪了。但李玉玲似乎再也忍不 住了,捂著肚子來到炕沿上,胡亂收拾起東西來 b 她把一兩件
從黃金村帶來的衣服折疊好,放在一個包袱裏.她把 一隻手殘
忍地伸向生兒的右耳垂兒,使勁地擰了一下,生兒頓時發出一 聲明康亮的尖叫。老太太愣愣地望著她,迷惑不解地 :“你、你這 是做什麼呀!”
李玉玲不理她,隻隱隱地感到了來自外部的一種神秘力 量 z 這股力量像一股氣體那樣嫋嫋而藩,貫注全身。她嘴裏咕 噥了一句 z
“娘,你照看著生兒點兒,我、我得回家。” 說著,拎起包兒就衝出了門外。
一路小跑,李玉玲來到了一片荒野裏.四周是自茫茫的積 雪,冷風贈同盟吹打著麵頰z 霧氣愈顯濃重起來,像開了鍋一樣 地蒸騰著團團臼煙。麥田和一大片殘存在荒地上的蘆花均被 籠罩,看不清原來的本色。伴隨著陣陣劇烈的疼痛,李玉玲覺 得有一股凍土的清新氣味撲鼻而來。“娘呀”…?”她捂著隆起 的腹部叫了一聲。
她忽然昕到身後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她昕出那個熟悉 的聲音來自自己的母親,但她不理睬那個聲音,隻是沒命地朝 前奔跑.她的臉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淚是汗.風順著發梢鳴鳴 作響.濃霧的氣浪淹沒了她。從沙河鎮到黃金村大約有三華 裏的路程,其間要穿越兩個小小的村落,還要穿越那條已經締 了冰的沙河。在就要到達沙河地帶時李玉玲被一陣風狠狠地 嗆了一口,她打了個翹起,差點兒滑倒在地.然後她調整了一 下情緒,慢慢地走下河堤,河水已經變成一整塊冰陀子了,在 霧氣裏閃耀著青黑色的寒光。一叢叢的茅草、荊條、野禽等植 物都被凍住,在風中發出瞠隘的聲音,像蛇類吐出的倍子。
那個急切的叫聲又在耳邊響起,但她已經小心翼翼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