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走了,天氣也開始涼起來。栗樹葉子由綠變黃,一片片飄落著;楓樹葉子全紅了,一蓬蓬像燃燒的火焰;沿河的橘林,果實早已摘盡,失去了那“丹朱明黃,耀人眼目”的景象;而高大的銀杏、白楊,則黃綠雜彩相間,如有所召喚,有所期待。由於戰亂,沅江上來往的船隻不多了,那亢奮、撩人的櫓歌也很少聽見,斑駁陸離的兩山投影在險灘激流中,顯得異乎尋常的寂寞與淒清。

“裴大鏢又殺回來了,前天血洗了鄭家村,凡是農會會員都被抓起來,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吊半邊豬’。有七人砍了腦殼,有十一個婦女遭到禍害……”

“裴大鏢一臉殺氣,口口聲聲報仇雪恨,明天中午要在蘭溪鎮擊鼓發兵,攻打辰州……”消息不脛而走,在木排上、水塘邊、水碾子房裏……迅速傳開,像石頭壓在人們的心上,如冰雹砸毀了和平的生活。年輕的姑娘和媳婦不是剪短頭發,便是女扮男裝,四出逃避。家家戶戶都鎖上門,除了老弱病殘不能行動者外,多數人家都上了山,連牛、羊、雞、鴨等家畜家禽也隱蔽起來,村子變得十分安靜。

“—”一聲柳哨,騰起在柳樹灣,這是觀音保和他的小夥伴們事先約好的集合信號。自從那天觀音保跟向添壘隊長要求任務以後,他便把兒童團重新組織了一下,讓年齡小的、身體弱的去照顧各人的父母,幫助群眾轉移;另外挑選了丫頭婆、辣妹子、冬生與九斤等四個機靈、精幹的兒童團員,組成“留守偵察隊”,跟著他到處流動,搜集情報,監視敵人。

第一個來到村頭板栗樹下的,是辣妹子。她婆、她媽和弟弟是大前年讓裴大鏢的土匪殺害的,家裏就剩下她爹和她兩個人。她既做女,又做兒,對家中的事有一半決定權。她爹要她上山躲一躲:“這舞槍弄棒的事是男伢兒、和尚頭們幹的,你個姑娘家跟著瞎起哄做什麼?”她說:“哪個喊你生了個女兒呀,你沒有兒子報仇,就得靠我這個女兒報仇了!”沒等走到山根,兩手一甩,提起腳來,就回村了。

最後一個到的是冬生,他爹牛大寅由於主動投誠,受到我軍嘉獎,名字也上了土匪的黑名冊,是這次疏散的重點對象。牛大寅不放心冬生,自己走也得把兒子帶上。這使冬生非常苦惱。他想:觀音保讓我參加偵察活動,對我是多麼大的信任。丫頭婆與辣妹子本來就嫌我膽小怕事,我要是不去的話,他們不光會更加看不起我,甚至還會埋怨觀音保看錯人哩!冬生越想越不對勁,乘著母親打瞌睡之機,踮起腳尖,從山洞裏逃了出來。

“冬生,你是不是怕場合,不想參加了?”丫頭婆果然又數落起他來,“偵察不是打水漂石,不是玩家家,你膽子小,就莫去!”

“不。我要去!我要去!”冬生急出了兩行眼淚。

“丫頭婆,你莫雷公打豆腐,專揀軟的欺!你自己到得也不早呀!”辣妹子頭一次為冬生開脫、講話,使冬生感到十分意外,十分驚喜。

“好了,好了,你們都莫嗦了,時間寶貴。”觀音保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學著向添壘隊長的口氣,急切地說:“我們今天的任務,就是到蘭溪鎮去,摸清裴大鏢的動向—”

丫頭婆問:“留守偵察隊長,什麼叫‘動向’?”

“‘動向’嘛,就是裴大鏢的想法、行動、兵力,還有……”觀音保一時語塞。說實話,他對向隊長講的“行動”這個詞至今也沒有完全弄清楚,“反正,反正就是裴大鏢的情況吧。搜集得越多越好,打聽得越細越好。要不,向隊長他們重新打回來,什麼都要從頭開始,那就太耽誤事情啦!”

“好。”幾個聲音同時答道。

當觀音保等五人摸到蘭溪鎮時,天已中午。各商店都開了板子,一家鋪麵掛一麵青天白日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土匪特別多,如同趕廟會一樣。有的小頭目還帶了妻兒家室,換了新衣,見了同級的,又作揖,又打招呼,親熱得使人生厭。

“過三個鍾頭,在蘭溪邊水碾坊聚齊。”觀音保低聲對小夥伴們說。他揚了揚手,五個“留守偵察兵”便擠進人流,消失在街頭巷尾。

觀音保朝雞場走去,這裏人更多,還搭了個土台子。看樣子,裴大鏢的擊鼓發兵要在這裏舉行。觀音保乘人們不注意,迅速地爬上了土台邊的一棵樟樹,坐在枝叉上,撥開樹葉眺望。果然,一會兒從東頭傳來了鑼響,四個手拎大鑼的土匪,一邊揮著鑼槌,一邊大聲吆喝:

“閑雜人等快快閃開,裴總指揮、裴師長大駕到!”

隨著向兩邊倒去的人群,一頂八人抬的大轎在鼓樂聲中、鞭炮聲裏,得意洋洋地從鎮街口拐了進來。後麵跟著的是楊品開率領的手槍隊,還有四個大隊長、五個支隊長率領的長槍隊。他們衣裝不整,腳步雜遝,走到雞場停下。梁騷連忙跑到轎前,用手掀起大紅繡花的轎簾,讓頭戴紅花禮帽、身穿黑呢子製服、腳蹬亮麵皮靴的裴大鏢及另一個同樣打扮的少年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