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六論文人相輕\--二賣(2)(2 / 3)

《史記》(4)裏的《伯夷列傳》和《屈原賈誼列傳》除去了引用的騷賦,其實也不過是小品,隻因為他是"太史公"之作,又常見,所以沒有人來選出,翻印。由晉至唐,也很有幾個作家;宋文我不知道,但"江湖派"(5)詩,卻確是我所謂的小品。現在大家所提倡的,是明清,據說"抒寫性靈"(6)是它的特色。那時有一些人,確也隻能夠抒寫性靈的,風氣和環境,加上作者的出身和生活,也隻能有這樣的意思,寫這樣的文章。雖說抒寫性靈,其實後來仍落了窠臼,不過是"賦得性靈",照例寫出那麼一套來。當然也有人豫感到危難,後來是身曆了危難的,所以小品文中,有時也夾著感憤,但在文字獄時,都被銷毀,劈板了,於是我們所見,就隻剩了"天馬行空"(7)似的超然的性靈。

這經過清朝檢選的"性靈",到得現在,卻剛剛相宜,有明末的灑脫,無清初的所謂"悖謬"(8),有國時是高人,沒國時還不失為逸士。逸士也得有資格,首先即在"超然","士"所以超庸奴,"逸"所以超責任:現在的特重明清小品,其實是大有理由,毫不足怪的。

不過"高人兼逸士夢"恐怕也不長久。近一年來,就露了大破綻,自以為高一點的,已經滿紙空言,甚而至於胡說八道,下流的卻成為打諢,和猥鄙醜角,並無不同,主意隻在挖公子哥兒們的跳舞之資,和舞女們爭生意,可憐之狀,已經下於五四運動前後的鴛鴦蝴蝶派(9)數等了。為了這小品文的盛行,今年就又有翻印所謂"珍本"(10)的事。有些論者,也以為可慮。我卻覺得這是並非無用的。原本價貴,大抵無力購買,現在隻用了一元或數角,就可以看見現代名人的祖師,以及先前的性靈,怎樣疊床架屋,現在的性靈,怎樣看人學樣,啃過一堆牛骨頭,即使是牛骨頭,不也有了識見,可以不再被生炒牛角尖騙去了嗎?

不過"珍本"並不就是"善本",有些是正因為它無聊,沒有人要看,這才日就滅亡,少下去;因為少,所以"珍"起來。就是舊書店裏必討大價的所謂"禁書",也並非都是慷慨激昂,令人奮起的作品,清初,單為了作者也會禁,往往和內容簡直不相幹。這一層,卻要讀者有選擇的眼光,也希望識者給相當的指點的。

十二月二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七日上海《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署名旅隼。

(2)《老子》又名《道德經》,相傳為春秋時老聃著。全文五千餘字。

(3)小乘早期佛教的主要流派,注重修行持戒,自我解脫,自認為是佛教的正統派。

(4)《史記》西漢司馬遷撰,我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司馬遷在漢武帝時曾任太史令,故稱"太史公"。《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全文引錄了屈原的《懷沙賦》和賈誼的《吊屈原賦》、《服賦》。

(5)"江湖派"南宋末年的詩人陳起(在杭州開設書鋪)曾編刻《江湖集》,收南宋末年的文人隱士和宋亡後的遺民戴複古、劉過等人的作品,這些作者後被稱作江湖派。《江湖集》原有前集、後集、續集;現在所見的《江湖小集》(九十五卷)和《江湖後集》(二十四卷),共收作者一一一人,已非原本。

(6)"抒寫性靈"當時林語堂等提倡小品文,推崇明代袁中郎、清代袁枚等人"抒寫性靈"的作品。林語堂在《論語》第二十八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發表的《論文(下)》中說:"性靈派文字,主’真’字。發抒性靈,斯得其真。"(7)"天馬行空"林語堂在《論語》第十五期(一九三三年四月)發表的《論文(上)》中說:"真正豪放自然,天馬行空,如金聖歎之《水滸傳序》,可謂絕無僅有。"(8)"悖謬"清乾隆間纂修《四庫全書》時,凡被視為有"違礙"的書,都加以全毀或抽毀。在各省繳送的禁書書目中,有的就注有"有悖謬語,應請抽毀"字樣。參看《且介亭雜文病後雜談之餘》。

(9)鴛鴦蝴蝶派興起於清末民初的一個文學流派。這派作品多以文言描寫才子佳人的哀情故事,常以鴛鴦蝴蝶來比喻這些才子佳人,迎合小市民趣味,故被稱為鴛鴦蝴蝶體。代表作家有徐枕亞、陳蝶仙、李定夷等。他們出版的刊物有《民權素》、《叢報》、《新報》、《禮拜六》等,其中《禮拜六》刊載白話作品,影響最大,故鴛鴦蝴蝶派又有"禮拜六派"之稱。

(10)翻印所謂"珍本"指《中國文學珍本叢書》和《國學珍本文庫》,前者由施蟄存主編,上海雜誌公司發行;後者由襟霞閣主人(平襟亞)編印,中央書局發行。

葉紫作《豐收》序作者寫出創作來,對於其中的事情,雖然不必親曆過,最好是經曆過。詰難者問:那麼,寫殺人最好是自己殺過人,寫妓女還得去賣淫麼?答曰:不然。我所謂經曆,是所遇,所見,所聞,並不一定是所作,但所作自然也可以包含在裏麵。天才們無論怎樣說大話,歸根結蒂,還是不能憑空創造。描神畫鬼,毫無對證,本可以專靠了神思,所謂"天馬行空"似的揮寫了,然而他們寫出來的,也不過是三隻眼,長頸子,就是在常見的人體上,增加了眼睛一隻,增長了頸子二三尺而已。這算什麼本領,這算什麼創造?

地球上不隻一個世界,實際上的不同,比人們空想中的陰陽兩界還利害。這一世界中人,會輕蔑,憎惡,壓迫,恐怖,殺戮別一世界中人,然而他不知道,因此他也寫不出,於是他自稱"第三種人",他"為藝術而藝術",他即使寫了出來,也不過是三隻眼,長頸子而已。"再亮些"(2)?不要騙人罷!你們的眼睛在那裏呢?

偉大的文學是永久的,許多學者們這麼說。對啦,也許是永久的罷。但我自己,卻與其看薄凱契阿,雨果(3)的書,寧可看契訶夫,高爾基(4)的書,因為它更新,和我們的世界更接近。中國確也還盛行著《三國誌演義》和《水滸傳》(5),但這是為了社會還有三國氣和水滸氣的緣故。《儒林外史》(6)作者的手段何嚐在羅貫中下,然而留學生漫天塞地以來,這部書就好像不永久,也不偉大了。偉大也要有人懂。

這裏的六個短篇,都是太平世界的奇聞,而現在卻是極平常的事情。因為極平常,所以和我們更密切,更有大關係。作者還是一個青年,但他的經曆,卻抵得太平天下的順民的一世紀的經曆,在轉輾的生活中,要他"為藝術而藝術",是辦不到的。但我們有人懂得這樣的藝術,一點用不著誰來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