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六論文人相輕\--二賣(2)(1 / 3)

我們試去查一通美國的"文學概論"或中國什麼大學的講義,的確,總不能發見一種叫作Tsa-wen的東西。這真要使有誌於成為偉大的文學家的青年,見雜文而心灰意懶:原來這並不是爬進高尚的文學樓台去的梯子。托爾斯泰將要動筆時,是否查了美國的"文學概論"或中國什麼大學的講義之後,明白了是文學的正宗,這才決心來做《戰爭與和平》似的偉大的創作的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中國的這幾年的雜文作者,他的作文,卻沒有一個想到"文學概論"的規定,或者希圖文學史上的位置的,他以為非這樣寫不可,他就這樣寫,因為他隻知道這樣的寫起來,於大家有益。農夫耕田,泥匠打牆,他隻為了米麥可吃,房屋可住,自己也因此有益之事,得一點不虧心的糊口之資,曆史上有沒有"鄉下人列傳"或"泥水匠列傳",他向來就並沒有想到。如果他隻想著成什麼所謂氣候,他就先進大學,再出外洋,三做教授或大官,四變居士或隱逸去了。曆史上很尊隱逸,《居士傳》(6)不是還有專書嗎,多少上算呀,噫!

但是,雜文這東西,我卻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學樓台去的。和戲曲,中國向來是看作邪宗的,但一經西洋的"文學概論"引為正宗,我們也就奉之為寶貝,《紅樓夢》《西廂記》(7)之類,在文學史上竟和《詩經》《離騷》並列了。雜文中之一體的隨筆,因為有人說它近於英國的Essay(8),有些人也就頓首再拜,不敢輕薄。寓言和演說,好像是卑微的東西,但伊索和契開羅(9),不是坐在希臘羅馬文學史上嗎?雜文發展起來,倘不趕緊削,大約也未必沒有擾亂文苑的危險。以古例今,很可能的,真不是一個好消息。但這一段話,我是和不是東西之流開開玩笑的,要使他爬耳搔腮,熱剌剌的覺得他的世界有些灰色。前進的雜文作者,倒決不計算著這些。

其實,近一兩年來,雜文集的出版,數量並不及詩歌,更其趕不上,慨歎於雜文的泛濫,還是一種胡說八道。隻是作雜文的人比先前多幾個,卻是真的,雖然多幾個,在四萬萬人口裏麵,算得什麼,卻就要誰來疾首蹙額?中國也真有一班人在恐怕中國有一點生氣;用比喻說:此之謂"虎倀"。

這本集子的作者先前有一本《不驚人集》(10),我隻見過一篇自序;書呢,不知道那裏去了。這一回我希望一定能夠出版,也給中國的著作界豐富一點。我不管這本書能否入於文藝之林,但我要背出一首詩來比一比:"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地猶鄹氏邑,宅接魯王宮。歎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今看兩楹奠:猶與夢時同。"這是《唐詩三百首》(11)裏的第一首,是"文學概論"詩歌門裏的所謂"詩"。但和我們不相幹,那裏能夠及得這些雜文的和現在切貼,而且生動,潑剌,有益,而且也能移人情。能移人情,對不起得很,就不免要攪亂你們的文苑,至少,是將不是東西之流的唾向雜文的許多唾沫,一腳就踏得無蹤無影了,隻剩下一張滿是油汗兼雪花膏的嘴臉。

這嘴臉當然還可以嘮叨,說那一首"夫子何為者"並非好詩,並且時代也過去了。但是,文學正宗的招牌呢?"文藝的永久性"呢?

我是愛讀雜文的一個人,而且知道愛讀雜文還不隻我一個,因為它"言之有物"。我還更樂觀於雜文的開展,日見其斑斕。第一是使中國的著作界熱鬧,活潑;第二是使不是東西之流縮頭;第三是使所謂"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品,在相形之下,立刻顯出不死不活相。我所以極高興為這本集子作序,並且借此發表意見,願我們的雜文作家,勿為虎倀所迷,以為"人言可畏",用最末的稿費買安眠藥片去。

一九三五年三月三十一日,魯迅記於上海之卓麵書齋。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五月五日《芒種》半月刊第六期,後印入《打雜集》。

徐懋庸(1910-1977),浙江上虞人,作家,"左聯"成員。曾編輯《新語林》半月刊和《芒種》半月刊。《打雜集》收雜文四十八篇,附錄別人的文字六篇,一九三五年六月生活書店出版。

(2)孫桂雲當時的女短跑運動員。

(3)"美人魚"當時女遊泳運動員楊秀瓊的綽號。有一段時期報紙上連日刊登關於她的消息,其中有國民黨政府行政院秘書長褚民誼為她拉韁和揮扇等記事。

(4)這句話見於契訶夫遺著《隨筆》。

(5)削"雜文"這裏是指林希雋,他在《雜文和雜文家》(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九月《現代》第五卷第五期)一文中說:雜文的"意義是極端狹窄的。如果碰著文學之社會的效果之全般問題,則決不能與戲曲並日而語的。"又說:"無論雜文家之群如何地為雜文辯護,主觀的地把雜文的價碼抬得如何高,可是這墮落的事實是不容掩諱的。"最後還說:"俄國為什麼能夠有《和平與戰爭》這類偉大的作品的產生?。。。。。。而我們的作家呢,豈就永遠寫寫雜文而引為莫大的滿足麼?"(6)《居士傳》清代彭際清著,五十六卷。全書共有傳記五十六篇,列名者三百人,係采輯史傳、各家文集及佛家雜說而成。

(7)《西廂記》雜劇,元代王實甫著。

(8)Essay英語:隨筆、小品文、短論等。

(9)伊索參看本卷第110頁注(51)。契開羅(MTCicero,前106-前43),通譯西塞羅。古羅馬政治家及演說家。《伊索寓言》和《西塞羅文錄》,我國均有譯本出版。

(10)《不驚人集》徐懋庸的雜文集,當時未能出版,後於一九三七年七月由上海千秋出版社印行。它的自序以《〈不驚人集〉前記》為題,曾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日《人間世》半月刊第六期。

(11)《唐詩三百首》八卷,清代蘅塘退士(孫洙)編。"夫子何為者"一詩是卷五"五言律詩"的第一首,題為《經魯祭孔子而歎之》,唐玄宗(李隆基)作。第四句中的"接"字一作"即";末句中的"猶"字一作"當"。

雜談小品文自從"小品文"這一個名目流行以來,看看書店廣告,連信劄,論文,都排在小品文裏了,這自然隻是生意經,不足為據。一般的意見,第一是在篇幅短。

但篇幅短並不是小品文的特征。一條幾何定理不過數十字,一部《老子》(2)隻有五千言,都不能說是小品。這該像佛經的小乘(3)似的,先看內容,然後講篇福。講小道理,或沒道理,而又不是長篇的,才可謂之小品。至於有骨力的文章,恐不如謂之"短文",短當然不及長,寥寥幾句,也說不盡森羅萬象,然而它並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