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六論文人相輕\--二賣(2)(3 / 3)

這就是偉大的文學麼?不是的,我們自己並沒有這麼說。"中國為什麼沒有偉大文學產生?"(7)我們聽過許多指導者的教訓了,但可惜他們獨獨忘卻了一方麵的對於作者和作品的摧殘。"第三種人"教訓過我們,希臘神話裏說什麼惡鬼有一張床,捉了人去,給睡在這床上,短了,就拉長他,太長,便把他截短。(8)左翼批評就是這樣的床,弄得他們寫不出東西來了。現在這張床真的擺出來了(9),不料卻隻有"第三種人"睡得不長不短,剛剛合式。仰麵唾天,掉在自己的眼睛裏,天下真會有這等事。

但我們卻有作家寫得出東西來,作品在摧殘中也更加堅實。不但為一大群中國青年讀者所支持,當《電網外》在《文學新地》上以《王伯伯》的題目發表後,就得到世界的讀者了。(10)這就是作者已經盡了當前的任務,也是對於壓迫者的答複:文學是戰鬥的!

我希望將來還有看見作者的更多,更好的作品的時候。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魯迅記於上海。

注釋:(1)本篇最初印入葉紫短篇集《豐收》。葉紫(1910-1939),原名俞鶴林,湖南益陽人,作家。《豐收》收短篇六篇,《奴隸叢書》之一,一九三五年三月上海容光書局出版。

(2)"再亮些"杜衡著有長篇《再亮些》,一九三四年五月起連載於《現代》第五卷第一期至第五期和第六卷第一期(未刊完)。出單行本時書名改為《叛徒》,篇首《題解》中引用歌德臨終時所說的話:"再亮些,再亮些!"(3)薄凱契阿(GBoccàccio,1313-1375)通譯薄伽丘,歐洲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作家,著有故事集《十日談》等。雨果(VHugo,1802-1885),法國作家,著有長篇《悲慘世界》等。

(4)契訶夫(AfgJhG,1860-1904)俄國作家,著有短篇和劇本《櫻桃園》等。高爾基(M)GcLMM,1868-1936)蘇聯無產階級作家,著有長篇《母親》、自傳體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等。

(5)《三國誌演義》即《三國演義》,長篇,明代羅貫中著,現在通行的是清代毛宗崗改訂本,一百二十回。《水滸傳》,長篇,明代施耐庵著,有百回本、百二十回本和清初金聖歎刪訂的七十一回本等。

(6)《儒林外史》長篇,清代吳敬梓著,共五十五回。

(7)"中國為什麼沒有偉大文學產生"鄭伯奇在《春光》月刊創刊號(一九三四年三月)發表《偉大的作品底要求》一文,其中說:"中國近數十年發生過很多的偉大事變,為什麼還沒有產生出一部偉大的作品?"接著,該刊第三期又在《中國目前為什麼沒有偉大的作品產生?》的征文題下,刊出十五篇應征的文章。

(8)希臘神話中有"普洛克魯思德斯之床"的故事,說強盜普洛克魯思德斯有長短不同的兩張床,他把長人放在短床上,將他鋸短;又把矮人放在長床上,將他拉長。

(9)指一九三四年五月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成立。

(10)《電網外》在《文學新地》月刊創刊號(一九三四年九月)發表時,題為《王伯伯》,作者署名楊鏡英;發表後曾被譯為俄文,刊登在國際革命作家聯盟機關刊物《國際文學》上。

再論"文人相輕"今年的所謂"文人相輕",不但是混淆黑白的口號,掩護著文壇的昏暗,也在給有一些人"掛著羊頭賣狗肉"的。

真的"各以所長,相輕所短"的能有多少呢!我們在近凡年所遇見的,有的是"以其所短,輕人所短"。例如白話文中,有些是該屈難讀的,確是一種"短",於是有人提了小品或語錄,向這一點昂然進攻了,但不久就露出尾巴來,暴露了他連對於自己所提倡的文章,也常常點著破句(2),"短"得很。有的卻簡直是"以其所短,輕人所長"了。例如輕蔑"雜文"的人,不但他所用的也是"雜文",而他的"雜文",比起他所輕蔑的別的"雜文"來,還拙劣到不能相提並論(3)。那些高談闊論,不過是契訶夫(AChekhov)所指出的登了不識羞的頂顛,傲視著一切(4),被輕者是無福和他們比較的,更從什麼地方"相"起?現在謂之"相",其實是給他們一揚,靠了這"相",也是"文人"了。然而,"所長"呢?

況且現在文壇上的糾紛,其實也並不是為了文筆的短長。文學的修養,決不能使人變成木石,所以文人還是人,既然還是人,他心裏就仍然有是非,有愛憎;但又因為是文人,他的是非就愈分明,愛憎也愈熱烈。從聖賢一直敬到騙子屠夫,從美人香草一直受到麻瘋病菌的文人,在這世界上是找不到的,遇見所是和所愛的,他就擁抱,遇見所非和所憎的,他就反撥。如果第三者不以為然了,可以指出他所非的其實是"是",他所憎的其實該愛來,單用了籠統的"文人相輕"這一句空話,是不能抹殺的,世間還沒有這種便宜事。一有文人,就有糾紛,但到後來,誰是誰非,孰存孰亡,都無不明明白白。因為還有一些讀者,他的是非愛憎,是比和事老的評論家還要清楚的。

然而,又有人來恐嚇了。他說,你不怕麼?古之嵇康,在柳樹下打鐵,鍾會來看他,他不客氣,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於是得罪了鍾文人,後來被他在司馬懿麵前搬是非,送命了(5)。所以你無論遇見誰,應該趕緊打拱作揖,讓坐獻茶,連稱"久仰久仰"才是。這自然也許未必全無好處,但做文人做到這地步,不是很有些近乎婊子了麼?況且這位恐嚇家的舉例,其實也是不對的,嵇康的送命,並非為了他是傲慢的文人,大半倒因為他是曹家的女婿,即使鍾會不去搬是非,也總有人去搬是非的,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者是也。

不過我在這裏,並非主張文人應該傲慢,或不妨傲慢,隻是說,文人不應該隨和;而且文人也不會隨和,會隨和的,隻有和事老。但這不隨和,卻又並非回避,隻是唱著所是,頌著所愛,而不管所非和所憎;他得像熱烈地主張著所是一樣,熱烈地攻擊著所非,像熱烈地擁抱著所愛一樣,更熱烈地擁抱著所憎--恰如赫爾庫來斯(Hercules)的緊抱了巨人安太烏斯(Antaeus)一樣,因為要折斷他的肋骨(6)。五月五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六月《文學》月刊第四卷第六號"文學論壇"欄,署名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