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久這莽原社內部衝突了,長虹一流,便在上海設立了狂飆社。所謂"狂飆運動",那草案其實是早藏在長虹的衣袋裏麵的,常要乘機而出,先就印過幾期周刊;那《宣言》,又曾在一九二五年三月間的《京報副刊》上發表,但尚未以"超人"自命,還帶著並不自滿的聲音--"黑沉沉的暗夜,一切都熟睡了,死一般的,沒有一點聲音,一件動作,闃寂無聊的長夜嗬!
"這樣的,幾百年幾百年的時期過去了,而晨光沒有來,黑夜沒有止息。
"死一般的,一切的人們,都沉沉的睡著了。
"於是有幾個人,從黑暗中醒來,便互相呼喚著:"--時候到了,期待已經夠了。
"--是嗬,我們要起來了。我們呼喚著,使一切不安於期待的人們也起來罷。
"--若是晨光終於不來,那麼,也起來罷。我們將點起燈來,照耀我們幽暗的前途。
"--軟弱是不行的,睡著希望是不行的。我們要作強者,打倒障礙或者被障礙壓倒。我們並不懼怯,也不躲避。
"這樣呼喚著,雖然是微弱的罷,聽嗬,從東方,從西方,從南方,從北方,隱隱的來了強大的應聲,比我們更要強大的應聲。
"一滴水泉可以作江河之始流,一片樹葉之飄動可以兆暴風之將來,微小的起源可以生出偉大的結果。因為這個緣故,我們的周刊便叫作《狂飆》。"不過後來卻日見其自以為"超越"了。然而擬尼采樣的彼此都不能解的格言式的文章,終於使周刊難以存在,可記的也仍然隻是小說方麵的黃鵬基,尚鉞--其實是向培良一個作者而已。
黃鵬基(73)將他的短篇小說印成一本,稱為《荊棘》,而第二次和讀者相見的時候,已經改名"朋其"了。他是首先明白曉暢的主張文學不必如奶油,應該如刺,文學家不得頹喪,應該剛健的人;他在《刺的文學》(《莽原》周刊二十八期)裏,說明了"文學絕不是無聊的東西","文學家並不一定就是得天獨厚的特等民族","也不是成天哭泣的鮫人"。他說--"我以為中國現代的作品,應該是像一叢荊棘。因為在一片沙漠裏,憧憬的花都會慢慢地消滅的,社會生出荊棘來,他的葉是有刺的,他的莖是有刺的,以至於他的根也是有刺的。--請不要拿植物生理來反駁我--一篇作品的思想,的結構,的練句,的用字,都應該把我們常感覺到的刺的意味兒表現出來。真的文學家。。。。。。應該先站起來,使我們不得不站起來。他應該充實自己的力,讓人們怎樣充實他自己的力,知道他自己的力,表現他自己的力。一篇作品的成功至少要使讀者一直讀下去,無暇辨文字的美惡,--惡劣的感覺,固然不好,就是美妙的感覺,也算失敗。--而要想因循,苟且而不得。怎樣抓著他的病的深處,就很利害地刺他一下。一般整飭的結構,平凡的字句,會使他跑到旁處去的,我們應該反對。
"’沙漠裏遍生了荊棘,中國人就會過人的生活了!’這是我相信的。"朋其的作品的確和他的主張並不怎麼背馳,他用流利而詼諧的言語,暴露,描畫,諷刺著各式人物,尤其是智識者層。他或者裝著傻子,說出青年的思想來,或者化為渝腿,跑進闊佬們的家裏去(74)。但也許因為力求生動,流利的緣故罷,抉剔就不能深,而且結末的特地裝置的滑稽,也往往毀損掉全篇的力量。諷刺文學是能死於自身的故意的戲笑的。不久他又"自招"(《荊棘》卷首)道:"寫出’刺的文學’四字,也不過因了每天對於霸王鞭的欣賞,和自己的’生也不辰’,未能十分領略花的意味兒,"那可大有徘徊之狀了。此後也沒有再看見他"刺的文學"。
尚鉞(75)的創作,也是意在譏刺,而且暴露,搏擊的,小說集《斧背》之名,便是自提的綱要。他創作的態度,比朋其嚴肅,取材也較為廣泛,時時描寫著風氣未開之處--河南信陽--的人民。可惜的是為才能所限,那斧背就太輕小了,使他為公和為私的打擊的效力,大抵失在由於器械不良,手段生澀的不中裏。
向培良(76)當發表他第一本小說集《飄渺的夢》時,一開首就說--"時間走過去的時候,我的心靈聽見輕微的足音,我把這個很拙笨地移到紙上去了,這就是我這本小冊子的來源罷!"的確,作者向我們敘述著他的心靈所聽到的時間的足音,有些是借了兒童時代的天真的愛和憎,有些是借著羈旅時候的寂寞的聞和見,然而他並不"拙笨",卻也不矯揉造作,隻如熟人相對,娓娓而談,使我們在不甚操心的傾聽中,感到一種生活的色相。但是,作者的內心是熱烈的,倘不熱烈,也就不能這麼平靜的娓娓而談了,所以他雖然間或休息於過去的"已經失去的童心"中,卻終於愛了現在的"在強有力的憎惡後麵,發現更強有力的愛"的"虛無的反抗者",向我們紹介了強有力的《我離開十字街頭》(77)。下麵這一段就是那不知名的反抗者所自述的憎惡--"為什麼我要跑出北京?這個我也說不出很多的道理。總而言之:我已經討厭了這古老的虛偽的大城。在這裏麵遊離了四年之後,我已經刻骨地討厭了這古老的虛偽的大城。在這裏麵,我隻看見請安,打拱,要皇帝,恭維執政--卑怯的奴才!卑劣,怯懦,狡猾,以及敏捷的逃躲,這都是奴才們的絕技!厭惡的深感在我口中,好似生的腥魚在我口中一般;我需要嘔吐,於是提著我的棍走了。"在這裏聽到了尼采聲,正是狂飆社的進軍的鼓角。尼采教人們準備著"超人"的出現,倘不出現,那準備便是空虛。但尼采卻自有其下場之法的:發狂和死。否則,就不免安於空虛,或者反抗這空虛,即使在孤獨中毫無"末人"(78)的希求溫暖之心,也不過蔑視一切權威,收縮而為虛無主義者(Nihi-list)。巴劄羅夫(Bazarov)是相信科學的;他為醫術而死,一到所蔑視的並非科學的權威而是科學本身,那就成為沙寧(Sanin)(79)之徒,隻好以一無所信為名,無所不為為實了。但狂飆社卻似乎僅止於"虛無的反抗",不久就散了隊,現在所遺留的,就隻有向培良的這響亮的戰叫,說明著半綏惠略夫(Sheveriov)(80)式的憎惡"的前途。未名社(81)卻相反,主持者韋素園(82),是寧願作為無名的泥土,來栽植奇花和喬木的人,事業的中心,也多在外國文學的譯述。待到接辦《莽原》後,在小說方麵,魏金枝之外,又有李霽野(83),以銳敏的感覺創作,有時深而細,真如數著每一片葉的葉脈,但因此就往往不能廣,這也是孤寂的發掘者所難以兩全的。台靜農(84)是先不想到寫小說,後不願意寫小說的人,但為了韋素園的獎勸,為了《莽原》的索稿,他挨到一九二六年,也隻得動手了。《地之子》的後記裏自己說--"那時我開始寫了兩三篇,預備第二年用。素園看了,他很滿意我從民間取材;他遂勸我專在這一方麵努力,並且舉了許多作家的例子。其實在我倒不大樂於走這一條路。人間的酸辛和淒楚,我耳邊所聽到的,目中所看見的,已經是不堪了;現在又將它用我的心血細細地寫出,能說這不是不幸的事麼?同時我又沒有生花的筆,能夠獻給我同時代的少男少女以偉大的歡欣。"此後還有《建塔者》。要在他的作品裏吸取"偉大的歡欣",誠然是不容易的,但他卻貢獻了文藝;而且在爭寫著戀愛的悲歡,都會的明暗的那時候,能將鄉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的,也沒有更多,更勤於這作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