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先艾敘述過貴州,裴文中關心著榆關,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從北京這方麵說,則是僑寓文學的作者。但這又非如勃蘭兌斯(GBrandes)(55)所說的"僑民文學",僑寓的隻是作者自己,卻不是這作者所寫的文章,因此也隻見隱現著鄉愁,很難有異域情調來開拓讀者的心胸,或者眩耀他的眼界。許軟文(56)自名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為《故鄉》,也就是在不知不覺中,自招為鄉土文學的作者,不過在還未開手來寫鄉土文學之前,他卻已被故鄉所放逐,生活驅逐他到異地去了,他隻好回憶"父親的花園",而且是已不存在的花園,因為回憶故鄉的已不存在的事物,是比明明存在,而隻有自己不能接近的事物較為舒適,也更能自慰的--"父親的花園最盛的幾年距今已有幾時,已難確切的計算。當時的盛況雖曾照下一像,如今掛在父親的房裏,無奈為時已久,那時鄉間的攝影又很幼稚,現已模胡莫辨了。掛在它旁邊的芳姊的遺像也已不大清楚,惟有父親題在像上的字句卻很明白:’性既執拗,遇複可憐,一朝痛割,我獨何堪!’。。。。。。
"我想父親的花園就是能夠重行種起種種的花來,那時的盛況總是不能恢複的了,因為已經沒有了芳姊。"無可奈何的悲憤,是令人不得不舍棄的,然而作者仍不能舍棄,沒有法,就再尋得冷靜和詼諧來做悲憤的衣裳;裹起來了聊且當作"看破"。並且將這手段用到描寫種種人物,尤其是青年人物去。因為故意的冷靜,所以也刻深,而終不免帶著令人疑慮的嬉笑。"雖有忮心,不怨飄瓦"(57),冷靜要死靜;包著憤激的冷靜和詼諧,是被觀察和被描寫者所不樂受的,他們不承認他是一麵無生命,無意見的鏡子。於是他也往往被排進諷刺文學作家裏麵去,尤其是使女士們皺起了眉頭。
這一種冷靜和詼諧,如果滋長起來,對於作者本身其實倒是危險的。他也能活潑的寫出民間生活來,如《石宕》,但可惜不多見。
看王魯彥(58)的一部分的作品的題材和筆致,似乎也是鄉土文學的作家,但那心情,和許欽文是極其兩樣的。許欽文所苦惱的是失去了地上的"父親的花園",他所煩冤的卻是離開了天上的自由的樂土。他聽得"秋雨的訴苦"說--"地太小了,地太髒了,到處都黑暗,到處都討厭。
人人隻知道愛金錢,不知道愛自由,也不知道愛美。你們人類的中間沒有一點親愛,隻有仇恨。你們人類,夜間像豬一般的甜甜蜜蜜的睡著,白天像狗一般的爭鬥著,撕打著。。。。。。
"這樣的世界,我看得慣嗎?我為什麼不應該哭呢?
在野蠻的世界上,讓野獸們去生活著罷,但是我不,我們不。。。。。。唔,我現在要離開這世界,到地底去了。。。。。。"這和愛羅先珂(VEroshenko)(59)的悲哀又仿佛相像的,然而又極其兩樣。那是地下的土撥鼠,欲愛人類而不得,這是太空的秋雨,要逃避人間而不能。他隻好將心還給母親,才來做"人",騙得母親的微笑。秋天的雨,無心的"人",和人間社會是不會有情愫的。要說冷靜,這才真是冷靜;這才能夠和"托爾斯小"的無抵抗主義一同抹殺"牛克斯"的鬥爭說;和"達我文"的進化說一並嘲弄"克魯屁特金"的互助論(60);對專製不平,但又向自由冷笑。作者是往往想以詼諧之筆出之的,但也因為太冷靜了,就又往往化為冷話,失掉了人間的詼諧。
然而"人"的心是究竟還不盡的,《柚子》一篇,雖然為湘中的作者所不滿(61),但在玩世的衣裳下,還閃露著地上的憤懣,在王魯彥的作品裏,我以為倒是最為熱烈的的了。我所說的這湘中的作家是黎錦明(62),他大約是自小就離開了故鄉的。在作品裏,很少鄉土氣息,但蓬勃著楚人的敏感和熱情。他一早就在《社交問題》裏,對易卜生一流的解放論者擲了斯忒林培黎(AStrindberg)(63)式的投槍;但也能精致而明麗的說述兒時的"輕微的印象"。待到一九二六年,他存告不滿於自己了,他在《烈火》再版的自序上說--"在北京生活的人們,如其有靈魂,他們的靈魂恐怕未有不染遍了灰色罷,自然,《烈火》即在這情形中寫成,當我去年春時來到上海,我的心境完全變了,對於它,隻有遺棄的一念。。。。。。"他判過去的生活為灰色,以早期的作品為童馬矣了。果然,在此後的《破壘集》中,的確很換了些披掛,有含譏的輕妙的小品,但尤其顯出好的故事作者的特色來:有時如中國的"磊砢山房(64)主人的瑰奇;有時如波蘭的顯克微支(HSienkie-wicz)(65)的警拔,卻又不以失望收場,有聲有色,總能使讀者欣然終卷。但其失,則又即在立旨居陸離光怪的裝飾之中,時或永被沉埋,倘一顯現,便又見得鶻突了。
《現代評論》比起日報的副刊來,比較的著重於文藝,但那些作者,也還是新潮社和創造社(66)的老手居多。淩叔華(67)的小說,卻發祥於這一種期刊的,她恰和馮沅君的大膽,敢言不同,大抵很謹慎的,適可而止的描寫了舊家庭中的婉順的女性。即使間有出軌之作,那是為了偶受著文酒之風的吹拂,終於也回複了她的故道了。這是好的,--使我們看見和馮沅君,黎錦明,川島(68),汪靜之(69)所描寫的絕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態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
四一九二五年十月間,北京突然有莽原社(70)出現,這其實不過是不滿於《京報副刊》編輯者的一群,另設《莽原》周刊,卻仍附《京報》發行,聊以快意的團體。奔走最力者為高長虹(71),中堅的小說作者也還是黃鵬基,尚鉞,向培良三個;而魯迅是被推為編輯的。但聲援的很不少,在小說方麵,有文炳,沅君,霽野,靜農,小酩,青雨等。到十一月,《京報》要停止副刊以外的小幅了,便改為半月刊,由未名社出版,其時所紹介的新作品,是描寫著鄉下的沉滯的氛圍氣的魏金枝(72)之作:《留下鎮上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