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在秦人的祭祀係統中,炎帝有突出的地位。根據古籍記載,可以試探索秦漢雍地諸畤中的炎帝之祠——吳陽下畤的大致位置。討論吳陽下畤和其他諸畤的方位關係和主次關係,以及以五帝為祭祀對象的五畤和“渭陽五帝廟”、“長門五帝壇”的關係,也可以推知炎帝崇拜在漢代有所演變的事實。此外,分析位於雍地的吳陽下畤與薑氏城、薑水流域炎帝傳說是否存在某種文化聯係,也是有意義的。
一
關於秦諸畤的設立,《史記·封禪書》中有這樣的記錄:
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為主少暤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駵駒黃牛羝羊各一雲。
其後十六年,秦文公東獵汧渭之間,卜居之而吉。文公夢黃蛇自天下屬地,其口止於鄜衍。文公問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於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
自未作鄜畤也,而雍旁故有吳陽武畤,雍東有好畤,皆廢無祠。或曰:“自古以雍州積高,神明之隩,故立畤郊上帝,諸神祠皆聚雲。蓋黃帝時嚐用事,雖晚周亦郊焉。”其語不經見,縉紳者不道。
此後有“陳寶”之祠的設立,“作鄜畤後九年,文公獲若石雲,於陳倉北阪城祠之。其神或歲不至,或歲數來,來也常以夜,光輝若流星,從東南來集於祠城,則若雄雞,其聲殷雲,野雞夜雊。以一牢祠,命曰陳寶”。《封禪書》又記載:
作鄜畤後七十八年,秦德公既立,卜居雍,“後子孫飲馬於河”,遂都雍。雍之諸祠自此興。用三百牢於鄜畤。作伏祠。磔狗邑四門,以禦蠱菑。關於“磔狗邑四門,以禦蠱菑”的理解,參看王子今:《秦德公“磔狗邑四門”宗教文化意義試說》,《中國文化》總12期,又《周秦文化研究》,陝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德公立二年卒。其後四年,秦宣公作密畤於渭南,祭青帝。
隨後,秦穆公時代並沒有“畤”的建設,“其後十四年,秦繆公立,病臥五日不寤;寤,乃言夢見上帝,上帝命繆公平晉亂。史書而記藏之府。而後世皆曰秦繆公上天。秦繆公即位九年,齊桓公既霸,會諸侯於葵丘,而欲封禪。……繆公立三十九年而卒。”而東方神祠事業在這一時期受到權力者和思想家共同的特殊關注。不過,在距泰山神秘主義中心最近的地區,不僅沒有看到有新意的相關設計,實踐原有神學程序的試探也遭到否定,“其後百有餘年,而孔子論述六藝,傳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禪乎梁父者七十餘王矣,其俎豆之禮不章,蓋難言之。或問禘之說,孔子曰:‘不知。知禘之說,其於天下也視其掌。’《詩》雲紂在位,文王受命,政不及泰山。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寧而崩。爰周德之洽維成王,成王之封禪則近之矣。及後陪臣執政,季氏旅於泰山,仲尼譏之。”而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情形,是此後秦人的“畤”的設置,逐漸走向完備:
其後百餘年,秦靈公作吳陽上畤,祭黃帝;作下畤,祭炎帝。
對於秦靈公作畤事,司馬貞《索隱》解釋說:“吳陽,地名,蓋在嶽之南。又上雲‘雍旁有故吳陽武畤’,今蓋因武畤又作上、下畤以祭黃帝、炎帝。”裴駰《集解》:“徐廣曰:‘凡距作密畤二百五十年。’”
隨後,秦獻公“作畦畤櫟陽”,成為秦公作畤史的尾聲:
後四十八年,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秦始與周合,合而離,五百歲當複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櫟陽雨金,秦獻公自以為得金瑞,故作畦畤櫟陽而祀白帝。
對於秦獻公“作畦畤”事,裴駰《集解》引晉灼曰:“漢注在隴西西縣人先祠山下,形如種韭畦,畦各一土封。”司馬貞《索隱》引《漢舊儀》:“祭人先於隴西西縣人先山,山上皆有土人,山下有畤,埒如菜畦,畤中各有一土封,故雲畤。”又引《三蒼》雲:“畤,埒也。”注家解釋了“畤”的形製,然而不言櫟陽“畦畤”,似乎這裏強調的是“畤”的原生形態。
《史記·封禪書》還寫道:
其後百二十歲而秦滅周,周之九鼎入於秦。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沒於泗水彭城下。
看來,討論有關秦作畤行為的時序記錄,可能是很有意思的事。秦襄公“作西畤,祠白帝”之後300年,秦獻公“作畦畤櫟陽而祀白帝”。這意味著同樣“祀白帝”之“畤”向東遷移了400公裏左右。這一情形,和秦獻公“徙治櫟陽,且欲東伐,複繆公之故地,修繆公之政令”的誌向是一致的,也正切合了“德公元年,初居雍城大鄭宮”,又“以犧三百牢祠鄜畤”時,卜辭顯示的“後子孫飲馬於河”的預言。張守節《正義》:“卜居雍之後,國益廣大,後代子孫得東飲馬於龍門之河。”而《秦本紀》所謂“(獻公)十一年,周太史儋見獻公曰:‘周故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歲複合,合十七歲而霸王出’”者,正是因為與秦人東進的軍事強勢和政治權威相符合,於是受到史家的重視。《史記·六國年表》:“太史公讀《秦記》,至犬戎敗幽王,周東徙洛邑,秦襄公始封為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見矣。”而後“畤”的設置向東發展,則“僭”的態勢更為明顯。宋人黃震《黃氏日抄》卷五四《讀雜史四·東萊大事記》也視秦作“畤”為“大事”。“太史公讀《秦記》”,《黃氏日抄》引作“太史公續《秦紀》”。
二
“西畤”、“鄜畤“和“畦畤”都是“祀白帝”的神祠中心。“自以為主少暤之神”,崇拜“少暤之神”的秦族國家迅速向“少皞”神話發生的地域擴張,以“西畤—鄜畤—畦畤”祀所移動的軌跡同時保留了秦人神學意識的一段曆史記錄。
如果注意到“西畤—雍地諸畤—畦畤”的方位關係,可以發現這三處祀所大體位於一條東西直線上,而雍地諸畤處於中軸的位置,“西畤”和“畦畤”與雍地的直線距離亦相當。
有學者曾經討論西漢長安的“南北超長建築基線”以及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五關”的位置關係,都透露出秦漢人的地理意識和方位測定技術。前者涉及“秦東門”秦建明、張在明、楊政:《陝西發現以漢長安城為中心的西漢南北向超長建築基線》,《文物》1995年第3期,後者所論“五關”均是秦關王子今、劉華祝:《說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津關令〉所見五關》,《中國曆史文物》2003年第1期。與秦始皇經營鹹陽新宮殿區,“表南山之顛以為闕”相對應,秦直道的石門,也可以看作甘泉宮的“北山”之“闕”。參看王子今、焦南峰:《秦直道石門瑣議》,《秦俑秦文化研究——秦俑學第五屆學術討論會論文集》,陝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子午嶺—直道,子午道—直河,在鹹陽—長安正北正南形成了縱貫千裏的軸線。這一現象,應當看作秦漢都城規劃的基本構成內容之一。另一組對應關係,表現為直道的起點—石門—甘泉宮北闕與子午道的起點—“南山之顛”—阿房宮南闕。這一認識,也是和秦始皇以甘泉宮、鹹陽宮、阿房宮共同作為秦宮主體結構的構想相一致的。王子今:《秦直道的曆史文化觀照》,《人文雜誌》200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