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畤—雍地諸畤—畦畤”的方位關係,也許可以為我們進行相關研究提供新的認識基點。
三
雖然“畦畤”具有護佑秦軍勝勢的象征意義,櫟陽卻隻是秦獻公時代具有前敵意義的臨時的軍政中心。有學者以為秦獻公曾經都櫟陽。其實,結合史籍記載和考古資料分析,櫟陽未曾作為秦都。參看王子今:《秦獻公都櫟陽說質疑》,《考古與文物》1982年第5期;《櫟陽非秦都辨》,《考古與文物》1990年第3期。秦孝公“以(商)鞅為大良造”,又“作為築冀闕宮庭於鹹陽,秦自雍徙都之”,隨即推行新法,秦史進入了新的紀年。
秦史雖然呈示出文化的躍進,舊有的神祀傳統卻長期得以繼承。秦統一後,秦始皇依然十分重視雍地的地位。
甚至到了西漢時期,秦的神祀傳統為漢帝國的執政者幾乎全麵繼承,雍地依然是最受重視的皇家神祀中心。
《史記·秦本紀》:“(宣公)四年,作密畤。”張守節《正義》引《括地誌》:
漢有五畤,在岐州雍縣南,則鄜畤、吳陽上畤、下畤、密畤、北畤。秦文公夢黃蛇自天而下。屬地,其口止於鄜衍,作畤,郊祭白帝,曰鄜畤。秦宣公作密畤於渭南,祭青帝。秦靈公作吳陽上畤,祭黃帝;作下畤,祠炎帝。漢高帝曰:“天有五帝,今四,何也?待我而具五。”遂立黑帝,曰北畤是也。
《括地誌》對於“在岐州雍縣南”的漢“五畤”,提出了兩種位列次序:
①“鄜畤、吳陽上畤、下畤、密畤、北畤”。
②秦文公作“鄜畤”,“秦宣公作密畤”,“秦靈公作吳陽上畤,祭黃帝;作下畤,祠炎帝”,漢高帝作“北畤”。
②列述年代次序。①則前承地理位置陳述,全句為:“漢有五畤,在岐州雍縣南,則鄜畤、吳陽上畤、下畤、密畤、北畤。”則很可能是以“五畤”的方位為序。如此,則雍地“五畤”中,“祠炎帝”的“吳陽下畤”位列正中。
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史記·封禪書》所說:“自未作鄜畤也,而雍旁故有吳陽武畤,雍東有好畤,皆廢無祠。”所謂“吳陽武畤”,應是周人經營,甚至是更早的祀所,隻是長期“皆廢無祠”,為秦人重新修立。
也許“秦靈公作吳陽上畤,祭黃帝;作下畤,祠炎帝”,依然恢複了“廢無祠”之前的神祀內容和神祀對象。
這樣,就創置年代來說,“吳陽武畤”或許是最早的。有理由說,在此基礎上秦靈公所作紀念炎帝的“吳陽下畤”,應體現了符合“周餘民”心理的文化政策《史記·秦本紀》:“(文公)十三年,初有史以紀事,民多化者。十六年,文公以兵伐戎,戎敗走。於是文公遂收周餘民有之,地至岐,岐以東獻之周。”,也繼承了當地淵源久遠的信仰傳統。緯書有周“色尚赤”之說《後漢書·章帝紀》李賢注引《禮緯》:“十一月,時陽氣始施於黃泉之下,色皆赤。赤者陽氣,故周為天正,色尚赤。”,也可以為我們認識“周餘民”文化勢力對秦的影響提供參考。
四
自秦至於漢,“五帝”傳說逐漸成熟。參看徐旭生:《五帝起源說》,《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增訂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而其中“炎帝”傳說對於社會已經有很深的影響。參看宋超:《戰國秦漢時期炎帝傳說的演變》,《炎帝文化與21世紀中國社會發展》,嶽麓書社2002年版。
漢文帝時,對於五帝之祀又有特別的重視。《史記·孝文本紀》記載:
十五年,黃龍見成紀,天子乃複召魯公孫臣,以為博士,申明土德事。於是上乃下詔曰:“有異物之神見於成紀,無害於民,歲以有年。朕親郊祀上帝諸神。禮官議,毋諱以勞朕。”有司禮官皆曰:“古者天子夏躬親禮祀上帝於郊,故曰郊。”於是天子始幸雍,郊見五帝,以孟夏四月答禮焉。趙人新垣平以望氣見,因說上設立渭陽五廟。
所謂“渭陽五廟”,裴駰《集解》:“韋昭曰:‘在渭城。’”“渭陽五廟”,又寫作“渭陽五帝廟”:
十六年,上親郊見渭陽五帝廟。
看來,“渭陽五廟”或“渭陽五帝廟”從決策、設計到施工、落成、使用,時間很短,也就是一年左右。《史記·封禪書》記載:
趙人新垣平以望氣見上,言:“長安東北有神氣,成五采,若人冠糸免焉。或曰東北神明之舍,西方神明之墓也。天瑞下,宜立祠上帝,以合符應。”於是作渭陽五帝廟,同宇,帝一殿,麵各五門,各如其帝色。祠所用及儀亦如雍五畤。張守節《正義》:“《括地誌》雲:‘渭陽五帝廟在雍州鹹陽縣東三十裏。’《宮殿疏》雲:‘五帝廟一宇五殿也。’按:一宇之內而設五帝,各依其方帝別為一殿,而門各如帝色也。”
夏四月,文帝親拜霸渭之會,以郊見渭陽五帝。五帝廟南臨渭,北穿蒲池溝水,權火舉而祠,若光輝然屬天焉。於是貴平上大夫,賜累千金。而使博士諸生刺六經中作王製,謀議巡狩封禪事。
隨後,又有長門“五帝壇”的建設:
文帝出長門,若見五人於道北,遂因其直北立五帝壇,祠以五牢具。
提議在長安附近“設立”新的以五帝為祭祀對象的神祀中心的新垣平。在又過了一年之後卻被治罪:“人有上書告新垣平所言氣神事皆詐也。下平吏治,誅夷新垣平。”《史記·孝文本紀》:“(十七年)其歲,新垣平事覺,夷三族。”新垣平的騙局暴露之後,漢文帝不再親臨“五帝廟”行禮,然而依然派遣專門官員代表前往,“自是之後,文帝怠於改正朔服色神明之事,而渭陽、長門五帝使祠官領,以時致禮,不往焉。”也就是說,漢文帝因方士煽動而升溫的“五帝”崇拜狂熱,這時終於有所冷卻,不過,“渭陽、長門五帝使祠官領,以時致禮”,祭祀製度依舊維持。
漢文帝時代的“渭陽、長門五帝”之祠,“祠所用及儀亦如雍五畤”,可以看作“雍五畤”五帝紀念儀程向西漢王朝統治中心的延伸。而新垣平所謂“長安東北有神氣,成五采”,以及作成之“渭陽五帝廟”、“帝一殿,麵各五門,各如其帝色”,其五采五色中,炎帝的赤色應當有突出的地位,這是因為漢文帝尊崇“渭陽五帝廟”的神學表態,已經確定了“尚赤”的文化主題。
《史記·孝文本紀》有明確的記載:
十六年,上親郊見渭陽五帝廟,亦以夏答禮而尚赤。
“尚赤”的文化傾向表現直接與“五帝”信仰有關,是值得特別注意的。西漢晚期劉向父子曾經從儒學“天統”意識出發構建“漢得火”之說。《漢書·郊祀誌下》:“劉向父子以為帝出於震,故包羲氏始受木德,其後以母傳子,終而複始,自神農、黃帝下曆唐虞三代而漢得火焉。故高祖始起,神母夜號,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統矣。”或以為這一觀點發表後,並沒有得到明確肯定,漢王朝“尚赤”,實始於漢光武帝時代。如《漢書·郊祀誌下》顏師古注:“鄧展曰:‘向父子雖有此議,時不施行,至光武建武二年,乃用火德,色尚赤耳。’”《後漢書·光武帝紀下》記載:“(建武二年春正月)壬子,起高廟,建社稷於洛陽,立郊兆於城南,始正火德,色尚赤。”李賢注:“漢初土德,色尚黃,至此始明火德,徽幟尚赤,服色於是乃正。”此或鄧展以為“至光武建武二年,乃用火德,色尚赤耳”意見的根據,而漢文帝“尚赤”的曆史文化跡象,似不宜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