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日,津口會匪逆反案重要案犯全部問明結案;十五日,案犯供單並處斬名單奏報朝廷;二十八日,聖旨到縣,參與作亂的八十三名主要案犯就地處斬立決,匪首阮大成、杜天醒,由刑部堂官親臨監視,淩遲處死;十月十三日,刑部堂官藍聖心在藩司、臬司大人的伴同之下,趕赴津口;十月十八日,八十五名案犯在上千號綠營官兵的嚴密看押下,先在津口遊街,爾後被綁赴清浦,開刀問斬。
那“吱呀、吱呀”的聲音越來越響了。籠車在津口城裏的街麵上緩慢行駛時,沒有這麼響,一出了津口城門,便響得厲害了。或許是外官道的路麵不好,或許是湧在街邊看熱鬧的人少了,那歡愉而驚詫的喧騰蓋不住這討厭的“吱呀”聲了;或許是他離自己的葬身之地越來越近了,他除了這單調而淒惶的“吱呀”聲,什麼也聽不到了。
阮大成很清楚,那“吱呀”聲是轉動的車輪和不轉動的車軸互相摩擦而生出的,這聲音起自他的身下,是他被按進這輛籠車裏以後,才發出的。可他總覺著這聲音已響了很久、很久,仿佛從他出世一直響到了今天,他甚至認為,他被淩遲處死之後,這聲音還要繼續響下去的,直到把世間最後一個人送進墳墓。神情恍惚時,他又會產生錯覺,他好幾次固執地認定,這聲音是從他身體的某一部位發出的,是他那鐵硬的筋骨相互撞擊,相互磨蹭而迸出的聲響。
眼前晃動著許多綠營官兵的陌生麵孔,那些麵孔冷漠、呆板。看不出一絲生氣。他們大約是幹慣了殺人剮人的勾當,見慣了殺人的場麵,故爾,並不把殺人、剮人看得比殺豬宰狗更神聖。他們手中的刀,手中綴著紅纓的槍頭子,也像他們的麵孔一樣,黯然無色。
天是陰黑的,熱烈的太陽不知躲到雲層的哪一處去了,它大約也害怕天朝聖上的龍威,不願把最後一點陽光施舍給這幫死囚們了。
阮大成不禁有了幾分煩躁,幾分憤怒,他是那樣渴望見到太陽。他被關入牢中,已是兩個月了,一直沒見過太陽,在走進墳場的最後道路上,他應該最後看一看太陽,而太陽竟躲著不願見他,這實在是沒有道理的事情,這又是一個背叛的例證。世人背叛他,洪姓弟兄背叛他,現在,連那公正的太陽也背叛他了。
他想哭,真想哭,生命簡直就像一場夢,荒唐、混亂,不合情理。他曾經依仗著這條屬於他的生命,在車輪碾過的這塊土地上立腳生根,呼風喚雨,為一個屬於大漢民族的朝廷拚死苦鬥。他曾以為這塊土地是操之於他的股掌間的玩物,他曾以為他的生命會比這塊土地的生命更長久,他曾以為他會為這塊土地,為一個逝去的王朝製造一個千古流傳的神話。然而,他拚上身家性命造出的卻是一場血腥的噩夢。他要淩遲而死了,他的生命將在這片土地下腐爛,而這片土地則將永存,它死不了,它永遠承擔著埋葬人類的職責。
兩隻深深陷下去的眼睛朦朧了,麵前的官兵,麵前的刀劍,全罩上了一層濕漉漉的霧氣,他費力地搖了搖腦袋,眨了眨眼睛,讓眼中的淚水盡數拋出。他睜大困惑的眼睛,讓目光透過晃動著的官兵們腦袋之間的空隙,搜尋著深秋大地上的景物。
大地上一片悲涼破敗的景象,潮災的陰影還未最後退去,許多田埂、土地上嵌著白生生的鹽跡,那鹽跡一圈一圈、一道一道的,如同沒有洗淨的尿布,青綠在肅殺的秋風和倒灌海水的雙重壓迫下消失了,枯葉敗草鋪滿了官道兩旁的溝坎,一股連著天接著地的陰霾之氣,在來自大海方向的海風的鼓噪下,帶著陣陣涼意,掃蕩著這秋日的曠野。
曠野不再屬於他阮大成。他今日是在和這片千古不變的曠野訣別。他敗了,敗了,他不再是這片曠野的主人了,他將被淩遲處死,明年的今日,便是他的周年。
其實,他是可以做這片曠野的主人的,這片曠野,這連接著大漢民族萬裏江山的曠野,原本是屬於他的,他若是起事成功,他若是率著千軍萬馬反到了京師,滅了滿人的朝廷,必定是王侯將相,必能封領一片遼闊的疆土。古人雲:勝者王侯敗者賊,他今日成為賊,不是因為他是賊,而是因為他敗了。
車輪發出的“吱呀”聲越來越響了,這響聲連著天接著地,仿佛這一刻人世間的所有喧囂全淹沒在這單調的聲響中了。這聲響闖入了他的思緒之中,將他那原本混亂的思緒,攪得愈發混亂,有一陣子,他竟覺著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靈魂已化成了“吱吱呀呀”的車輪聲。
籠車在碾過一個凹坑時,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他那卡在籠外的腦袋向前猛撞了一下,下巴在籠木上磕得很痛,他的牙齒自此開始“得得”發顫。
牙齒頻頻碰撞的音響沒人聽得到。“吱呀、吱呀”的車輪聲,綠營官兵的腳步聲,馬蹄聲,將他這無意中表露出來的怯懦遮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