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眾隨在劉肇身後,行了一段路,實在沒有忍住,問道:“皇上,奴才愚鈍。陰綱性格謹慎,素來也不喜歡參與朝堂大事,在沒有信任孟津之前,肯定不會給他重要官職,就算是信任了,也不一定會給他個官職。可是孟津要的這個官職實在是太低,並非他這個對權勢有強烈欲望人所想要的,皇上能相信他?”
劉肇說:“太中大夫隸屬光祿勳,官職雖不高,可也是朝中一項重要官職。做人最怕的就是輿論與言官的說辭,素聞陰綱極愛麵子,孟津就是看準了這點,諒到陰綱不敢輕易動他。洛陽城內的許多官職表麵上是朕在選拔,可是外戚也是一股很強大的勢力,其實內裏許多是經陰綱之手,真是重要的官職,陰綱肯定不會答應,孟津對洛陽的形勢看的很透徹,也不想為難朕這個皇帝。”
鄭眾琢磨了會,似有所悟,喜悅地問:“難怪陰綱對孟津是不能用之,隻能殺之,孟津確實是個人才!看來皇上很信任孟津此人,那為何剛才不直接讓他替皇上把脈?奴才看他胸中頗有見解。”
劉肇笑著搖頭,知道鄭眾極力想讓他開心幾分,“不用親自把脈也可知曉朕的病狀,朕相信你可以讓他做到。”
鄭眾暗自想了會,不是太明白皇上此話的意思,卻又不敢再問,隻能將此事先放著,回頭再自個兒細細琢磨。
劉肇走了一會兒,壓製住自己內心的情感,裝作很是不在意的問:“鄧……鄧綏,她……她到哪裏了?”
鄭眾低聲笑,皇上最關心的事情還是這件事,收斂了笑容,道:“回皇上,已經在路上了,來人回報說還有三四個時辰就可以到達西苑。”
劉肇點點頭,貌似的淡然下,透著似悲似喜。
“鄭眾,老天究竟在想什麼?我竟然已經和她擦肩而過那麼多次。當初皇姐幫我過生辰時,你還建議我召她們進宮,可我……”可我就是因為心生了知音之感,覺得這樣的人不應該和我一樣被拘束在一片狹小的空間中,應該讓她自由自在。還有在西苑時,我們笛簫合奏那麼有默契,我還聽到了她唱歌,我竟然沒想到她就是鄧綏!當初你們舉薦女子進宮時,聽到這個名字,我竟然沒有在意!
劉肇的語聲斷在口中。
鄭眾沒有想到會在多年後,冷不丁再次從皇上的口中聽到‘我’字,心中隻覺得心酸,對皇上的問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當皇上還不是皇上,私下裏都是‘我、我’的,一旦想搞個什麼鬼把戲,就一臉哀求地叫他‘鄭哥哥’,耍著無賴地逼他和幾個兄弟們一塊去搗蛋。嚇得他拚命磕頭求‘殿下,不要叫了,被人聽到了,十個奴才也不夠殺。’為了讓殿下不再叫他‘哥哥’,就隻能一切都答應他。可是後來,就變成了‘朕’了。
一個字就讓兄弟決裂,讓要好的兄弟們私下裏合謀著如何搶到皇位。
一切溫暖都消失,隻餘下一把冰冷的龍椅。
雖然華貴,可一點也不舒服,而且搖搖欲墜,隨時隨地都會摔死人。
“她住在洛陽這麼久。我們隻有一牆之隔,在西苑時,也隻有幾步之遙。在這個不大不小的洛陽城裏,我們究竟錯過了多少次?”劉肇暗啞的語聲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深深的無奈。
鄭眾不能回答。
此時已然明白他的決定沒有錯,鄧綏就是皇上一時在等的那個人。本來去請她來還有猶豫,現在看來,做對了。
這麼多年來,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他將一切都看在眼內,沒有人會比他更明白皇上的等待,也沒有比他更明白皇上的堅持。
常常看著那個小石子發呆,其實鄭眾不明白,一顆小石子而已,有什麼好看?隻知道這對皇上有非凡的意義,現在終於看懂了,這個就是鄧綏送的。
滿天的星辰是皇上最愛的風景,也許那片天空下有他的回憶。
幼年登基,地位不穩,竇氏中人又想學習王莽篡位,在竇家那裏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隻要晚上往雲台上一站,眺望著星空時,一切都會平複。
因為降低賦稅、減輕徭役的做法觸動了豪族高門們的利益,改革的推行舉步艱難,可不管遇到多大的阻力,隻要賞完星星,他仍會淡笑著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因為竇氏的逼迫,他不得不娶陰筠為妻,現在又立她為皇後。
可是他一直在堅守著他的諾言,雖然待陰筠如妹,可他並沒有忘記在天涯的另一方還有一個阿綏在等著他。
鄭眾擠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老天不是讓皇上找到了嗎?好事多磨,隻要找到就好,還有幾個時辰皇上就可以看見她了,以後一切都會好的。”
劉肇的唇邊慢慢露出一絲笑,雖還是苦澀的,卻是真正的欣喜,“你說的對,我找到她了。去傳膳吧。”
雖然沒有胃口,但因為一天沒吃東西,晚上還有許多奏章要看,劉肇本想強迫自己多吃一些。可是看到一道道端上來的菜肴,想起曾經隱在背後提菜名猜謎的人。回憶著自己解謎品肴時與提字人心意相通而笑的感覺。便覺心沉如鉛,勉強動了幾筷子,再吃不下,匆匆起身去了書房。
邊境軍費開支、西域各國的安撫、北旱南洪、田地收成、減稅的貫徹執行、刑罰更改的探討、官員之間的互相彈劾、藩王動靜、各個州府地方官政績、民間百姓的議論聲……
一份份奏章批閱完,已經過了子時。
鄭眾打著燈籠服侍劉肇回寢宮。
一出門,抬頭間,才發覺是個繁星滿天的夜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夜刮了一夜的風,今晚的天空幹淨到一絲雲也沒有。
天清透如墨藍水晶,顆顆星辰也份外明亮。
劉肇不禁駐住腳步,半仰著頭看著瑰麗的星空。鄭眾暗暗歎了口氣。
一如往常一樣,靜靜退了幾步,隱入黑暗,給劉肇留下足夠的空間,是隻屬於他的時間和空間。
一個小侍從小跑著到鄭眾身邊低語了幾句,鄭眾揮手讓他退下。
很久後,鄭眾想勸劉肇休息時,聽到劉肇聲音細碎,似在說話。
聽仔細後,才辨出是在吟詩,反反複複卻隻有那幾個句子,“縱有萬餘裏,心仍在此時。離別如參商,相知共天涯。知此夜心事,心如萬丈晴。……相見日已遠,憐取掌中心。……思君易人老,何有美嬌顏?”
鄭眾故意放重了腳步,聲音立即消失。
小宦官在前麵打著燈籠,鄭眾跟在後麵。
“皇上,那個抓獲的兩個刺客因為傷得很重,一直不肯說是誰指使的,所以還沒有拿到口供。不知皇上可有什麼新的指示?”
劉肇淡淡說:“實在拿不到就算了。那樣的情形下,能掌握到朕的行蹤,又有能力短時間內調集人手行刺朕的,隻有一個人,但她卻不是真的想要朕的命。不到絕路,現在的形勢,她也不會輕舉妄動。昨日的情形很有可能是一種試探。鄭眾,你固然要保護朕,可現在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一個人若想控製一隻飛鳥,他最需要做的就是剪去飛鳥的每一根羽毛,讓他失去飛翔的能力。而你對朕而言,比羽毛對飛鳥更重要。”
鄭眾腳步亂了一下,聲音有些暗啞:“皇上放心,奴才會一直服侍皇上,將來還要服侍皇子皇孫,幫他們訓練稱意的奴才……”
劉肇的目光暗淡下來,鄭眾覺得自己說錯了話,立馬閉上了嘴巴。
“鄭眾,現在我們雖然是在西苑,可是宮情的情形也要十分注意著,尤其是太後的行為,見了什麼人,說了哪些話,都要向朕稟報。這已經是不得不去做的一件事情了。”劉肇在說此話時盡透著些無奈。
鄭眾心頭一酸,想著說件讓皇上高興的事情,“皇上,鄧綏已經到達西苑,現住在竹館,皇上的意思是現在去,還是等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