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美妙而寂寥的時光,漫長而又短暫。自從那次大雨後,伊莉雅更像個女人了,每天早起,擠一大木碗的奶,放在鐵鍋裏,燒開,看著張騫和孩子喝下去。然後又將羊隻放開,讓它們漫無目的遊蕩。他們的大兒子長到8歲,伊莉雅帶著他們,在深山放牧,給折了堅硬的青岡木枝條,做成弓箭,看著孩子騎著羊隻,像勇士一樣佯裝跨馬征戰。
每隔一段時間,伊莉雅總要去左賢王阿胡爾那裏討些鹽粒和茶葉來。伊莉雅本來和阿胡爾不認識,但有了裨小王這層關係,阿胡爾及手下兵佐對伊莉雅禮遇有加。每次去,伊莉雅總要帶回一些消息。張騫想要的似乎也隻是這些。
這一年春天,伊莉雅回來說:“左賢王他們又去了上穀,殺了不少人,搶得的糧食和布匹足夠五千人吃用一年了。”
張騫聞聽,說不上痛恨,也沒憤怒,倒覺得這些事情很平常。張騫覺得,自己在逐漸麻木,從內心到精神,從肉體到情感,都在變得遲鈍和毫無意義。有時候,他覺得漢朝很是遙遠,家鄉城固也像是一個灰色的夢境。
伊莉雅還說:“漢朝湯派衛青出上穀至蘢城,殺了七百多匈奴士兵;公孫賀出雲中五百裏,在草原上轉了一圈,領兵回去了。公孫敖從代郡率軍前來,結果遭到了左賢王伏擊,損失了七千多人。”
張騫還是無動於衷,坐在羊毛氈子上,喝著茶水,低著腦袋,看不出吃驚也看不出悲傷。伊莉雅走過去,跪在羊毛氈子上看了看張騫,長長的胡須幾乎掩住了張騫的整個臉龐。伊莉雅輕輕唉了一聲,又大聲道:“那個號稱飛將軍的李廣,也被左賢王打敗了,還差點成為了俘虜。被漢朝皇帝抓起來,說要治他死罪。”
張騫回過頭來,看著正在忙碌的伊莉雅,眼中有一種震驚但卻又迷茫的光。伊莉雅蹲下,看著張騫道:“匈奴自古以來的習俗,誰的武力強,誰就是王,沒有漢朝那麼多規矩和禮道。”說完,又起身忙了起來。兩個孩子在門外的草地上摔跤,摔得滿身是土,臉上都是血色的指痕,吱哇亂叫,但誰也沒有哭,而且還繼續抱在一起,你勾我推,像是兩條紅了眼的幼狼。
6
淩晨醒來,伊莉雅發現身邊的張騫不見了。伊莉雅沒有覺得詫異,於朦朧的月光中翻身坐起,兩個孩子在身邊睡得四肢舒展,均勻呼吸中,還夾雜著笑聲的夢囈。伊莉雅穿衣,開門站在院子裏,朝東邊的馬廄看了看。那些她特意從左賢王阿胡爾那裏要來的兩匹駿馬不見了,連同擱在馬槽旁邊的馬鞍。
伊莉雅仍舊麵色平靜,抬頭看了看空中殘月,深深吸了一口冷氣,看到遠處草原,北風刀子一樣,割著幹枯的草尖。伊莉雅裹緊衣裳,走到向西的小徑上,朝地上看,有幾朵新鮮的馬蹄印,伊莉雅向遠處眺望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轉身回到房中。
沒過多久,下了一場大雪,滿世界的白,孩子們在雪中堆起了雪人,拿著張騫給他們削製的木刀,像戰士一樣擊打和削砍,將雪地踩踏得一片狼藉。
他們是歡樂的,似乎沒有覺察到生活有什麼改變。唯有大兒子張炯,張騫為他起的名字。偶爾問伊莉雅:“父親呢,父親哪裏去了?”伊莉雅看著他黑紅的臉膛,笑笑,說:“你父親去夏牧場了,我們在那裏忘了一件很緊要的東西。父親要去把它取回來。”
伊莉雅聽說:烏拉山名王攣布加帶了兩萬騎兵,入侵漢朝遼東郡,殺死遼西太守趙之桓,擄來三千多名壯年男女,還有不少財富。緊接著,又到漁陽,打敗了漁陽太守的公孫敖,將韓安國的千餘名騎兵圍困在狼牙山穀,以利箭射死。燕王劉定國發兵趕到的時候,攣布加早就撤離了現場,轉道雁門,又殺戮數千人,方才奔騰而歸。
伊莉雅聽時,左賢王騎兵們一個個神采飛揚,津津有味,有多次參戰的士兵還說起了自己在漢邊境殺人的細節,乃至當眾強奸漢女的情形。伊莉雅急忙走出來,然後,帶了自己所需東西,打著馬臀,逃一樣回到家裏。
再一年春天(前128年),伊莉雅又聽說,漢朝皇帝突然對匈奴用兵,帶兵將軍好像是衛青和李息,率領三萬騎兵從雁門、代郡一路向西,也采用匈奴慣用戰法,分別直撲左賢王阿胡爾和渾邪王醍醐阿達所部,阿胡爾和醍醐阿達猝不及防,士兵被殺數千人。
伊莉雅再去,看到不少死難的騎兵屍體,像是死了的羊隻,擺放在草地上,不久,被集體埋在深坑內。他們遺下的妻女成為了他人的,財富也成為了他人的。伊莉雅站在成排成堆的屍體麵前,忽然覺得一陣惡心,蹲在地上嘔吐一下,除了胃酸,什麼也沒有。然後慢慢站起身來,騎著馬兒,回到了自己家裏。
再一年夏天(前127年),伊莉雅聽說,漢朝的衛青再度出擊匈奴,從雲中一直打到隴西,擊敗了匈奴的附屬國丁零和白羊,在河南地,俘虜數千人,牛羊百萬。此後,河南地成為了漢朝疆土。衛青還效仿當年蒙恬,沿路建了亭嶂和高牆,將匈奴拒之門外,且又建了一座城池,冠名叫朔方城,駐紮數萬兵馬。
匈奴舉國震驚,老邁的軍臣單於一病不起,各路王侯和八部貴人們聚在單於宮,爭爭吵吵,為繼承單於位怒麵相向,甚至當眾抽刀。軍臣氣急,掙紮著起來,喝令眾將帥停手。但已經沒人聽從他的命令,氣絕之際,軍臣單於令巫師骨都麥琪和骨都侯匈邑大聲宣布:太子於單繼承單於位,然後便瞪著眼睛,死在單於宮內(前126年)。
軍臣單於的死沒有引起更多的震動,除了單於庭的人之外,很多王侯和貴人沒有參加葬禮。單於駕崩,像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像是一陣風,吹過耳際後,草原依舊,雪山依舊,伊莉雅和她的孩子們依舊。
沒過幾天,攣布加造反了,與新繼位的於單單於大打出手。伊莉雅感到震驚,但殺戮的血流並沒有因為她的歎息和心疼而罷休。她似乎覺得,匈奴就要有大事發生,現在僅僅是一個開始,一場噩夢的序曲,抑或一張災禍的征兆。
黑夜,伊莉雅總是失眠,下意識地把兩個孩子攬在懷裏。她一直覺得,會有人將孩子從她身邊搶走,或者像參與戰爭的人一樣,被長刀砍倒,或者用鳴鏑射死……有一天黃昏,月亮皎潔得把黑夜當成了白晝,風中的草發出整齊而又韻律的摩擦聲,一陣一陣,一波一波,從窗外,從遠處的草尖和近處的小徑周圍,蔓延而來。
伊莉雅躺在羊毛氈子上,孩子們睡,那姿勢,像是水中的小魚,疲乏而稚氣的臉上,洋溢著一種沉浸夢境的表情。伊莉雅看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不由自主地想起張騫,那個逃跑的男人。伊莉雅想起他們在一起的情景,從陌生到熟悉,從冷漠到熱烈……日常的放牧和家庭生活,最令她難忘的是,有一年夏天,他們在察布草原深處放牧,同乘著一匹馬兒,馬蹄下的野花夾雜其間,給人一種野性而寂靜的美感。
張騫下馬給她摘了幾朵,又騎在馬上,給她插在鬢上。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格外美麗,心中升起一股熱烈的火焰。情不自禁之時,伊莉雅回頭親了張騫一下。張騫從後麵抱住了她,用手掌撫摸她的胸部,然後把她腰間的裙布撩起……他們第一次在馬上行男女之事,身下馬兒一邊奔跑,一邊聆聽著她歡愉的呻吟聲。
伊莉雅忍不住笑了一聲,在空曠的黑夜,顯得格外突兀而富有意味。這時,又一陣大風,像是虎吼一樣,從遠處而來,快速而猛烈地吹過。伊莉雅驀然想起,白晝聽左賢王的騎兵說:於單戰敗,帶著一萬軍馬,投降漢朝。
門外依稀有馬蹄的聲音傳來,也像風一樣,由遠而近。伊莉雅沒有在意——在草原上,深夜的馬蹄聲就像狼嚎一樣經常,它們是黃昏的音樂,是匈奴人生活的一部分。閉上眼睛,正要睡去時,剛才的馬蹄聲卻越來越近,一直到了她所在的房屋跟前。緊接著,是腳步聲,沉重而倉促。再後來是拍打門板的聲音。伊莉雅一下子翻身坐起,從羊毛氈子下麵摸出一把鋥亮的徑路刀,大聲問道:“是誰?”隻聽得外麵有人輕聲喊道:“伊莉雅,是我,張騫!”聽到這個諳熟已久的聲音,伊莉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赤著雙腳,猛地拉開房門,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個人的臉,便像孩子一樣撲進了他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