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張騫的匈奴生活
張騫,漢中人也,建元中為郎。時,匈奴降者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遁而怨匈奴,無與共擊之。漢方欲事滅胡,聞此言,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騫以郎應募,使月氏,與堂邑氏奴甘父俱出隴西。徑匈奴,匈奴得之,傳詣單於。單於曰:“月氏在吾北,漢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漢肯聽我乎?”留騫十餘歲,予妻,有子,然騫持漢節不失。
——引自班固《漢書·張騫傳》
1
老上單於——迫使月氏西遷後,在蒙古高原,匈奴成為最強的一個草原帝國,它的麵積之大,刀鋒之利,顯然無出其右。“從此,他們控製了東戈壁的南北兩麵:在外蒙古地區,單於在鄂爾渾河地區,即後來被稱為哈拉和林附近建立起一座單於庭帳。在內蒙古地區,他們是在萬裏長城的腳下。現在他們的騎兵已經敢入中國境內。”(《草原帝國》)按照勒內·格魯塞的這一個說法,可以肯定的是:老上單於在冒頓辭世之後,尤其對月氏的打擊,使匈奴在蒙古高原的地位得到了進一步鞏固。
而自老上單於辭世,軍臣隻是在疆域和政體上承繼了冒頓和老上,但精神上,卻遜色不少——匈奴敗落的源頭應當是從馬邑之謀開始的。
從這一商賈與邊將乃至皇帝之間的達成一致的陰謀當中,軍臣單於看到了西漢某種可怕的東西。這種東西或許不是漢朝的將軍和兵士,也不是它的疆域和風俗,而是自上而下的一種抗擊和剿滅匈奴的雄心——這種精神力量貫穿了漢武帝對匈奴的每一次戰爭,也是那些與匈奴屢次交手,或勝或敗的將軍們的一二貫之的強大精神支柱和力量源泉——在組織反擊前,漢武帝與他諸多臣子經過一番思量,最終製訂了聯合大月氏、康居、大宛乃至一切匈奴的敵人和非敵人,共同舉兵合擊,將匈奴置於死地的戰略設想。
這時,漢與匈奴“和親絕”。“時,匈奴降者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遁而怨匈奴,無與共擊之。漢方欲事滅胡,聞此言,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漢書·張騫李廣利列傳》)
麵對匈奴不間斷的殺戮和侵略,從失敗馬邑之謀開始,漢武帝轉變了對匈奴的策略,他想到的是“以戰止戰”,而不是委曲求全。在今天看來,漢武帝的這個決定依然正確——對於自譽為“冠帶之室”漢帝國而言,對於“盜寇之國”匈奴,唯有徹底將之擊潰,方可一勞永逸。
但是,對西域的陌生,使得這個戰略設想有些不切實際或者說不夠清晰完整,在連番討論之中,漢武帝及其臣子們決定先行摸清陌生的“西域”到底有多遠,倘若出擊,取勝把握到底有多少。
在這種背景下,中國曆史上貫通絲綢之路的“為人強力,寬大信人”——張騫橫空出世——其功業,堪與絲綢之路早期先驅者亞曆山大帝的相比。
在絲路的這一端,張騫是向著絲綢與夢想,政治和宗教,文化和文明邁出第一步的中國勇士,一個在荒蕪路上刻下鮮明中國身影的開拓者。他的磨難與其對西漢乃至後世的影響,與漢武帝完全可以並駕齊驅。
2
張騫行程開始了,他和堂邑父外,不過百餘人。出長安,馬不停蹄。過秦嶺,隻見高峰聳立,遮過雲天,密林深處,百獸環伺,奔騰呼嘯,而懸崖峭壁上,猶有樹木及灌木青草。
由武都而隴西,騎都尉公孫燕聞張騫一行到來,親自到城外迎接。見到這位早年一起抗擊匈奴的同僚,自然十分高興。日暮,公孫燕都尉府內,張騫與公孫燕賓主落座。暢飲間,張騫忽然想起故裏隴西成紀的飛將軍李廣,言談中,滿是讚賞——公孫燕笑道:“飛將軍乃當世英雄,堪比趙之李牧。戰功赫赫,但至今難以封侯,令人費解。鎮守右北平,匈奴不敢近,吾當朝之將領,匈奴懼者,唯有飛將軍。”
張騫借著酒意,也激越道:“昔年李將軍在雁門共擊匈奴,深入千餘裏,而匈奴逃遁無影。次日,返回途中,忽遇賊之騎兵,飛將軍恐大軍中匈奴埋伏,而決然自帶老幼千餘人,迎麵直擊匈奴。”公孫燕睜大眼睛。張騫道:“後來何如?”張騫滿飲一杯酒,說:“嗣後,李將軍果然被匈奴騎兵包圍,將軍兀自引弓搭箭,射殺匈奴千戶長數名,匈奴軍欲合圍殲之。李將軍卻麵不改色,令兵眾脫下戰袍,解下馬鞍,席地而棲。”公孫燕道:“李將軍真膽色也!”
張騫笑道:“匈奴以為此乃誘計,躊躇盤旋良久,爾後,自行引兵而去。”公孫燕捋了胡須,道:“李廣者,漢之良將,邊之盾牌。若是文景二帝時,何患封侯?”張騫又滿飲一樽酒,看著公孫燕道:“國難將軍出,盛世何為功。今天子欲取西域,製匈奴,雄才偉略也。飛將軍及將軍,乃至我張騫,封侯之日不遠矣。”公孫燕猛然站起身來,端起一樽酒,對張騫道:“將軍以武功名世,文臣以良言彪炳,為將軍剛才這一番話,你我同飲一樽!”
次日清晨,清冷的風吹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張騫辭別公孫燕,踏上向西路程。至大河側,尚有山巒,猶如黑色蟒蛇。時斷時續,張騫一行白天擇密林休息,星鬥微明,騎馬西行。至令居(今蘭州)皋蘭山,迎麵看到自蒼茫山穀之中蜿蜒而來的大河,攜帶著黃色的泥漿,滾滾奔流。
至五龍口左側山坡,匍匐在高山,風吹群草。張騫一行時常躲在石崖和鬆林中,吃熟肉幹糧,生怕炊煙引來匈奴。過了五龍口,迎麵是隻長有稀疏紮人硬草的戈壁灘。南側祁連山冠蓋潔白。北側的低矮山嶺寸草不生,一色風化岩石,奔跑著一些形狀奇異的小動物,還有不少紅螞蟻。
舉目北望,黃沙如錐,茫茫千裏,蒼茫得令人暈眩。張騫走了幾天,水沒有了,隻能黃昏跑到對麵的山下灌取。如此幾天,路上不見一個人影,唯有南側山頂上,遊弋著一些潔白或者黑色的羊隻,還有一些動作緩慢的龐大動物。在山後,沙漠有狼群,有月亮的晚上放聲長嚎。間或有一些全身赤黃的羊隻,奔跑如飛。
張騫已離開長安兩月,所帶百餘人馬中,一些體弱者返回故地,還有十數個,突感風寒,久治不愈,死在路上。
張騫站在的密林,朝著看不到盡頭的西域張望。他不知道那裏到底是哪裏,究竟是不是西王母所在的地方,神仙成群,天地不分,奇裝異服的人們騎馬奔梭,往來無羈,過著一種與漢王朝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也不知何時才能到達,一個使團和一群勇士,在龐大、遙遠、無盡的路途麵前,再大勇氣也隻能是一種信心,而絕不會代替腳步,瞬即千裏,眨眼即往。到焉支山,張騫被山上傳來的鹿鳴迷住了,那聲音,嬌弱而有著冰雪質地。不高的山崗之間,處處敞開道路,隻要順勢而上,便可以到達傳說中九色鹿的故鄉。
可不幸的是,當他們在昏睡醒來,突見身上便多了一道繩索,這種繩索由芨芨草編織而成。匈奴人、月氏人和羌人、烏孫人都會這門手藝。
他們將茂盛的芨芨草割下來,晾幹,然後浸泡於流水或止水中,數月後取出,就著濕勁兒,像女子編辮子一樣,擰成繩索。用以攀登城牆、拴馬、拖車用。過一段時間,再放在滾燙的羊油和牛油中煮上幾天,便會結實如鐵,久用不斷。當然,這種繩子綁在人身上,極不舒服,一則紮楞出來的硬刺紮入皮肉像是針尖一樣,又疼又癢。
張騫心想,此去西域,看起來要被匈奴阻斷。前些日子在漢武劉徹麵前表現的勇氣和決心,使命和希望,一下子變得渺茫起來。
抓獲和綁縛張騫一行的兵士乃是匈奴休屠王醍醐懷君部下,開始對張騫很凶——用馬鞭抽打他們的脊背,屢次試圖將張騫手中的節杖搶奪過來,遭到張騫拚死反抗。
匈奴軍士們將張騫一行押送到蓮花穀。休屠王醍醐懷君見張騫氣勢凜然,心中敬佩。醍醐懷君乃是前任休屠王醍醐逐疆長子,早年,遵冒頓之封賞,駐牧於月氏國舊地,包括焉支山、河口一帶,南接羌人,西連疏勒、於闐、高昌、樓蘭、精絕等國。
醍醐懷君在殿內設宴款待張騫。張騫在醍醐懷君之豪華宮殿,心中不免讚歎。但臉色默然,隻是懷抱節杖,坐在醍醐懷君下首,兀自喝酒吃肉。醍醐懷君笑道:“在下久慕漢之威儀,大國氣象,今在將軍身上領略。”張騫道:“我漢之將相,優於張某的比比皆是。”醍醐懷君道:“張將軍氣節凜然,胸懷遠誌,乃當今之難得人才。倘若留在我,我單於必厚封將軍,官爵決不在某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