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馬邑之謀
漢使馬邑下人聶翁壹。奸蘭。與匈奴交詳為賣馬邑城以誘單於。單於信之,而貪馬邑財物,乃以十萬騎入武州塞。漢伏兵三十餘萬馬邑旁,禦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護四將軍以伏單於。單於既入漢塞,未至馬邑百餘裏,見畜布野而無人牧者,怪之,乃攻亭。是時雁門尉史行徼,見寇,葆此亭,知漢兵謀,單於得,欲殺之,尉史乃告單於漢兵所居。單於大驚曰:“吾固疑之。”乃引兵還。出曰:“吾得尉史,天也,天使若言。”以尉史為“天王”。漢兵約單於入馬邑而縱,單於不至,以故漢兵無所得。漢將軍王恢部出代擊胡輜重,聞單於還,兵多,不敢出。漢以恢本造兵謀而不進,斬恢。自是之後,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往往入盜於漢邊,不可勝數。然匈奴貪,尚樂關市,嗜漢財物,漢亦尚關市不絕以中之。
——引自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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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頓——匈奴曆史上第一位雄主,蒙古高原上第一位天之驕子,東亞和中亞綿長的山地和鹽澤、遊牧和農耕之間第一位卓越的軍事家、政治家、謀略家……冒頓完全可以與公元前世界上任何一位偉大帝國君主相比(包括亞曆山大帝)——他的對手或許不是泗水亭長劉邦——如果是項羽——或者後來的漢武帝,才可能譜寫出更為激越壯闊的民族史詩。而冒頓的死——當然,匈奴是屬於蒼狼的,上文中安排一群蒼狼來迎接冒頓亡靈——似乎再恰當不過,也更能體現一個後世者對這位野蠻但卻異常偉略的遊牧帝國之王,發自內心的敬意和惋惜之情。
稽粥,流淌著冒頓之血的又一任匈奴帝王,同樣彪悍無畏,且有著嗜血的殘暴性格——這與淳維年代與亞克蘭時代的蒼狼性格一脈相承,也與冒頓馬踏東胡的殘酷秉性一脈相承。這位於公元前174年繼位的老上單於,登基稱帝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安葬冒頓——冒頓墳墓至今是一個謎,或者說,早些年間,法國及蒙古學者在烏蘭巴托附近戈壁發現大批匈奴墓葬——被盜嚴重,但至今沒證實其中包含冒頓——在蒙古高原,在陰山和狼山之間,大片草地,河流穿梭,青草匍匐,灌木成堆——冒頓的亡靈及其骨骸,肯定還在某個地方,在循環往返的日月光芒中,被狂風和大雪,一次次擦亮。
作為一代帝王,當世的極權和後世的崇敬,使冒頓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了匈奴後人心目當中的一尊神靈——埋葬時,黃金、白銀、青銅的棺槨是必不可少,殉葬和陪葬的人數及器皿可能很多——悲傷的匈奴族眾紛紛用徑路刀劃破麵頰,血淚崩流,黑壓壓人群,悲傷呼號,猶如蒼狼群嘯,猶如洶湧潮水——陰山周邊天空,先是烏雲飛縱,緊接著暴雪翻飛,山河搖動——連山中猛獸和牲畜,青草和昆蟲,都不自覺地參與到這場葬禮中。
人,總不過天地一過客,蒼生浮土,來往無際。安葬冒頓,號老上單於的稽粥——也如冒頓當年,在貴人和群臣的恭維簇擁下,坐在單於的鑲金木榻,開始以一國之君的眼光和心胸,君臨天下,履行使命。因了冒頓開創的基業,稽粥在很多時候無所事事——但這並不一定會使得匈奴這一蒼狼家族變成溫馴的羔羊。稽粥一大功績——不僅繼續了對漢朝的軍事襲擊,而且還將多年的宿敵仇家月氏徹底驅趕出了蒙古高原乃至河西流沙之地,迫使他們翻過蔥嶺,在錫爾河上遊的費爾幹納定居下來。
深受大月氏影響的中亞各民族,也開始了向西遷徙的曆程——這一次遷徙引發的連串效應,使得盛極一時的羅馬帝國也感覺到了它的強勁動力。而在漢朝和匈奴,這種震動似乎與己無關——漢文帝聞聽冒頓駕崩,其第一個反應是放聲大笑。爾後,依照先朝舊製,又在劉氏宗親中挑選了一名女子,並金銀飾品及絹絲布帛,一並送給老上單於。
至此,匈奴曆史有了一個有名有姓的漢人——具體來曆不清楚,但沒了男根,隻剩下一具皮囊和一顆還算智慧的腦袋——這個人名叫中行說——有人將他稱為中國曆史上第一個有名姓的漢奸——如果說匈奴果真是“夏後氏苗裔”,那麼,就不宜將中行說稱為漢奸。因為,無論漢劉邦還是匈奴部族,其先祖皆為華夏子孫。
關於中行說——常“為單於畫計”,而“單於幸之”。也就是說,中行說隨漢公主入匈奴後,以其對漢朝宮內外的掌握,向老上及其後世的軍臣單於貢獻了不少心計,據司馬遷記載,中行說所“畫”之計,包括三個方麵:1、針對匈奴“好漢物”之習,中行說而陳利弊曰:“今單於變俗好漢物,漢物不過什二,則匈奴盡歸於漢矣。其得漢絮繒,以馳草棘中,衣褲皆裂弊,以視不如旃裘堅善也;得漢食物皆去之,以視不如重酪之便美也。”2、“說教單於左右疏記,以計識其人眾畜牧。”使得匈奴上下開始練習術數,從此告別“毋文書,以言語為約束”的蒙昧狀態。3、“中行說令單於以尺二寸牘,及印封皆令廣長大,倨傲其辭曰 ‘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於,敬問漢皇帝無恙’,所以遺物言語亦雲雲。”
以此看,中行說倒不太像是漢奸,而是最早的“阿Q”,所謂畫計,其僅隻是一種精神勝利法,除第二條之外,其他都對匈奴的曆史進展和文明進程沒有實際意義,且有遏製和倒退的嫌疑——曆史發展從來就是先進文化對落後文化的取代——唯有文明和文化,才是曆史進程的核心動力。而中行說所“畫”之計,沒有任何的價值和意義——中行說在匈奴幾十年,如果不僅僅教與術數而且為匈奴創立了文字……那麼,他的功績才可能千秋不朽、真正對匈奴有利。或許,如果有了文字——匈奴的曆史也不至於被他人隨意書寫,也更不會在公元四世紀末,沉入曆史長河,杳無蹤跡。
在匈奴,中行說與漢使進行過一場精彩的辯駁,其中不乏貼切之語和智慧之論:“當發漢使或言匈奴俗賤老,中行說窮漢使曰:“而漢俗屯戍從軍當發者,其親豈不自奪溫厚肥美齎送飲食行者乎?”漢使曰:“然。”說曰:“匈奴明以攻戰為事,老弱不能鬥,故以其肥美飲食壯健以自衛,如此父子各得相保,何以言匈奴輕老也?”漢使曰:“匈奴父子同穹廬臥。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盡妻其妻。無冠帶之節、闕庭之禮。”中行說曰:“匈奴之俗,食畜肉,飲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飲水,隨時轉移。故其急則人習騎射,寬則人樂無事。約束徑,易行;君臣簡,可久。一國之政猶一體也。父兄死,則妻其妻,惡種姓之失也。故匈奴雖亂,必立宗種。今中國雖陽不取其父兄之妻,親屬益疏則相殺,至到易姓,皆從此類也。且禮義之弊,上下交怨,而室屋之極,生力屈焉。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築城郭以自備,故其民急則不習戰攻,緩則罷於作業,嗟土室之人,顧無喋喋占占,冠固何當!”自是之後,漢使欲辯論者,中行說輒曰:“漢使毋多言,顧漢所輸匈奴繒絮米蘖,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何以言為乎?且所給備善則已,不備善而苦惡,則候秋孰,以騎馳蹂乃稼穡也。”日夜教單於候利害處。”(《史記?匈奴列傳》)
中行說及漢使的這段對話,實際上是對匈奴風俗,乃至對漢朝、農耕與遊牧文化的一次比對,其中優劣得失,翔實恰當。不僅是對漢使輕蔑之心的打擊,也有為匈奴張目的嫌疑,當然,也是有農耕與遊牧文化的對比和批判,甚至對漢朝的某些習俗進行了不露聲色的諷刺——這是司馬遷及其《史記》極為擅長,且至今無人超越的卓越本領之一。李長之先生對司馬遷及其著作《史記》的研究可謂透徹,評價極高且令人信服:“單即文章論,他也是可以不朽了!試想在中國的詩人(廣義的詩人,但也是真正意義上的詩人)中,有誰能像司馬遷那樣有著廣博的學識,深刻的眼光,豐富的體驗,雄偉的氣魄呢?試問又有誰像司馬遷那樣具有大量的同情,卻又有那樣有力的諷刺,以壓抑的情感的洪流,而使用著最造型的史詩性的筆鋒,出之以唱歎的抒情詩的旋律的呢?在中國的文學史上,再沒有第二人!司馬遷使中國散文永遠不朽了,司馬遷以沒有史詩為遺憾的中國古代文壇已然令人覺得燦爛而可以自傲了!司馬遷使到了他的筆下的人類的活動永遠常新,使到了他的筆下的人類的情感,特別是寂寞和不平,永遠帶有生命,司馬遷使可以和亞曆山大相比的雄才大略的漢武帝也顯得平凡而暗淡無光了。”(《司馬遷之人格和風格》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7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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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粥繼位,漢文帝因襲舊朝,“遺”女於匈奴,其政治意圖一如劉邦和呂雉——老上單於及匈奴上下心照不宣。由此,我也想到了一個問題:匈奴何以強盛時隻是侵略漢之邊疆,掠其財富和人口,而不弓馬長城,揮師南下,稱王中原呢?難道僅僅是潮濕的南方不適宜匈奴居住的緣故嗎?但呼韓邪單於降漢後,其後世子孫移居中原、郅支骨都侯單於呼屠吾斯遠徙康居,其後世巴蘭比爾王乃至阿提拉曾縱橫於萊茵河和多瑙河畔——都可以很好生存下來,而為什麼唯獨冒頓,包括其在北疆、西域的後世子孫,覬覦中原而不襲居之,唾手可得而又龜縮不動呢?
這其中,肯定有著難以令人知曉的秘密——這秘密也像當年的“白登之圍”,漢劉邦與冒頓私下達成的某種——至今秘而不宣的協議——那樣撲朔迷離、匪夷所思——對於老上單於而言,一個漢公主算不了什麼,一些金銀珠寶及繒帶布帛也算不了什麼,隻要他願意,驅著快馬向南稍微馳騁一會兒,這些東西都不費吹灰之力——可是,從公元前174年到169年之間,匈奴沒有越過長城,直入漢邊。
當然,漢公主和中行說肯定起到了某些作用,盡管微小,但畢竟構成了事實。可狼畢竟是狼——其嗜血本性可以隱忍一時,而不可能長期禁錮。狼的一生要戰爭和殺戮,用鮮血染紅鬃毛,用牙齒穿透所要捕捉的獵物。
公元前169年夏天,老上單於將兵十四萬,以遊牧民族軍隊特有的速度和力量,在漢之朝那(今內蒙伊克昭盟)、蕭關(今寧夏固原)進行了閃電般的擄掠和殺戮——這一次,長期沒有血洗漢邊的匈奴軍士揮動如月長刀,催動鐵蹄快馬,在漢軍和百姓之中如狼入羊群,砍頭之多,情境之慘,難以言述。
北地太守孫印在這一場突襲戰中,被匈奴斬殺於馬下,其頭顱,自然成為了匈奴某個軍士的戰利品——匈奴和斯基泰人一樣,有獵頭以為軍功的傳統——匈奴人更喜歡獎敵人的頭顱掛在馬背上,然後將人的頭皮剝下來,掛在馬籠頭上。這是他們戰功的象征,也是勇士與非勇士、小軍卒與大英雄之間區別的標示之一。老上單於不僅搶光了朝那和蕭關的財富,而且還派五萬人馬,徑直進軍彭陽(甘肅鎮原東);另外派三萬騎兵,長途奔襲,奪取漢之中宮(隴西隴縣西北),一番殺戮,又放了一把大火,將之化為灰燼。
奪取蕭關、朝那、中宮和彭陽等地,老上馬不停蹄,親率七萬兵馬,暴雨般的馬隊揚著滾滾塵煙,頃刻間,便奔襲到了甘泉(陝西淳化縣)山——長安外圍,站在山頂,依稀可見煙嵐中的漢王朝統治中心——漢文帝及其臣僚百姓們也被甘泉山上明亮的刀鋒和噅噅的戰馬嘶鳴所震懾——他們比老上更明白,從甘泉山到長安——以匈奴速度,不過一炷香時間,就可以馬踏朝門,刀劈宮匾。
這一次悍然入侵,匈奴再次以實力,乃至遊牧民族在實現人與馬匹最佳結合上所持有的不可剝奪的專利權。他們似乎更懂得馬的本性,也懂得馬上箭術射擊快速移動中的非凡戰鬥力——他們可以快速變換角度,從不同方位向敵人發起猛烈而全麵的攻擊——飛行的箭矢是長距離摧毀敵方戰鬥力的最有效的武器——此外,匈奴似乎是閃電戰專利的持有者,還有佯攻術和誘敵深入等看似平常但卻變幻莫測的戰術。
他們像人對付狼一樣使用誘餌——用羸弱軍隊,引誘渴望建功疆場的中原將領,讓他們在確信追擊可以得逞的主觀意識下,在空曠的草地或者山間設下大批伏兵,用圍困方式,使這些敵人凍餓而死或者不戰而降——冒頓的軍事傑作“白登之圍”便是匈奴熟練運用此一戰術的成功範例——老上單於這一次出擊——也是匈奴閃電戰術在漢邊境的一次成功操練。
漢文帝及其臣僚的驚恐程度不亞於當年劉邦在白登山被圍。賈誼、晁錯、周亞夫等主戰派義憤填膺、出戰之心昂然懇切。漢文帝也做出了“禦駕親征”的臨時動議,但很快在馮唐等人勸阻下,放棄了這一愚蠢舉動——或許漢文帝真的想拿出自己的高貴性命與匈奴大戰一場,卻又身不由己地被對方軍事威勢嚇倒,隻好聽從馮唐之議,將潼關十萬駐軍、並“軍車千乘”調至長安,戍守京畿;又令昌侯盧卿為上郡將軍、寧侯魏遨為北地將軍、隆慮侯周灶為隴西將軍,率兵直達上郡(郡治膚施,陝西榆林東南魚河堡)、北地(郡治義渠,今甘肅寧縣西北)和隴西(狄道,今甘肅臨洮),抗擊匈奴。另又以東陽侯張相如為總領大將軍,成侯董赤、內史欒布為內將軍,率兵正麵迎擊匈奴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