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有人傳道:“左屠耆王烏蘭紮布到!”且醍衍忙道:“快快有請!”
聶壹道:“聶壹隻是一個商賈,與朝政無幹,且又是匈奴之後裔,左屠耆王絕不會因此而怪罪抑或猜疑於大人的。”且醍衍也覺得聶壹說的有道理。正要再說,左屠耆王烏蘭紮布已經走了進來。
看到聶壹,烏蘭紮布驚詫道:“此為何人?”沒等且醍衍開口,聶壹自報家門道:“草民聶壹,乃一商賈”說著,便朝烏蘭紮布躬身行禮。烏蘭紮布打量了一下聶壹,看著且醍衍道:“骨都侯竟與漢之商賈交往甚厚,亦乃便利也。”且醍衍臉色一紅道:“臣下隻是偶爾與之攀談,用以查詳漢事而已。”聶壹見左屠耆王烏拉紮布盤問且醍衍,插嘴道:“左屠耆王容稟,民久仰慕骨都侯誌慮忠純,為汗國柱石,特來拜見,一瞻風采,殿下明察。”烏蘭紮布哦了一聲,滿麵狐疑。聶壹諂笑道:“商賈趨利,不擇手段。漢城馬邑,守軍不過萬餘,將軍李乃,魯夫耳。倘若以我之雇從引兵而入,其必放行,屆時裏應外合,馬邑可得。”烏蘭紮布道:“爾乃漢民,何以賣國?”聶壹道:“草民無政治,商賈利當頭。貴邦得馬邑,左屠耆王和骨都侯絕不會虧待於我?”
5
馬邑城外,陰冷的北風整日席卷。軍臣單於引兵十萬,直往漢邊。左屠耆王烏蘭紮布、骨都侯且醍衍及巫師骨都麥琪隨行。
巫師骨都麥琪越想越覺得此行蹊蹺,向軍臣單於進言:“豈有商賈圖利而將國賣城之事?”骨都侯且醍衍則道:“商賈為利,王者殖土,曆來如此。聶壹之策,臣看可行。”聽軍臣單於勒住馬頭躊躇道:“我十萬餘眾入漢邊,倘若漢軍設伏,必定全軍覆沒。”
左屠耆王烏蘭紮布道:“漢向來畏懼我武力之雄,常以和親之策,以財富,為求一時之安。聶壹為商賈,且為我後裔,圖利而賣城邦,誠為謀財。”巫師骨都麥琪又道:“左屠耆王言,不無道理,然陛下禦駕親征,非同小可。還須小心為上,免得中漢之惡計。”軍臣單於思忖說:“倘若坐而不取,貽誤良機,豈不悔哉?”
軍臣在馬臀上抽了一鞭,胯下烏騅馬一聲嘶鳴,向著馬邑方向疾馳。烏蘭紮布、且醍衍和骨都麥琪也都催馬而去。身後騎士也放開馬蹄。沿途樹木枯敗,山間流水兀自流淌。至山前,軍臣抬眼,隻見兩山聳峙,紅色岩石壁立千仞。此等險地,倘若敵軍伏兵於上,斷難脫逃。
軍臣單於麵帶詫異道:“論時令,此時仍不過暮秋,此山植被茂密,必定多果實,漢民曆來節儉,不上山采摘,何為?”巫師骨都麥琪道:“以臣下判斷,此乃漢之誘計。”左屠耆王烏蘭紮布見狀,抱拳向軍臣單於道:“單於疑慮,也是情理中事,謹慎無錯。臣願帶一哨人馬,前往探查虛實。”軍臣單於對烏蘭紮布道:“務必小心謹慎。”烏蘭紮布抬起手臂,衝後麵騎兵打了一個招呼,率先策馬衝進山穀。
縱馬馳進山穀,風出奇大,猶如雲傳龍行,吹得人臉龐生疼。烏蘭紮布放慢腳步,四處張望。烏鴉鳴叫,鷹鷲盤旋,不見一個人影,連平素奔來竄去的野兔也杳無蹤跡。烏蘭紮布心頭猛然一緊,喝令騎兵停步。正在這時,忽聽得山頂一陣呐喊,萬千箭矢像是狂舞的蝗蟲,兜頭射下。
烏蘭紮布大叫不好,勒轉馬頭,轉頭向來路狂奔。士兵猝不及防,連連中箭,跌落馬背。烏蘭紮布正在策馬狂奔,隻聽得一聲銳嘯,一枚鐵箭紮今後背,緊接著又是一支。烏蘭紮布疼得吱哇亂叫,口中大罵聶壹和且醍衍。就要衝出峽穀,又有兩枚箭矢,射中烏蘭紮布後脖頸。
軍臣聽到喊殺,急令本部人馬調轉馬頭,向著統萬城撤退。烏蘭紮布隻覺得天地旋轉,頭腦發暈,撲騰一聲,翻落馬下。然後躺在地上,看著藍空之中的線狀流雲,哀歎一聲,不甘心地閉上了眼睛。
山上隱約漢軍旗幟,軍臣單於大喊不妙。著令大軍停止前進,就地布陣迎敵。騎兵們聽從號令,迅速列成上百隻縱隊,弓箭手張弓搭箭,衝鋒隊手持長刀。山上漢軍見匈奴識破埋伏,索性站起身來,搖旗呐喊,壯大聲威。王恢見匈奴雖奔逃而能迅速布陣,人數足有十萬眾。為抓住戰機,命令連續發箭,推落滾石圓木。
匈奴軍隊雖張弓射箭,勇猛反擊,但身處劣勢,也損傷嚴重。骨都麥琪揮著桑木手杖,一邊擊打箭矢,一邊大聲對軍臣單於道:“漢軍勢優,宜速速撤逃!”軍臣單於大聲道:“大軍分批撤退,至統萬城渾邪王部集結!”
獨立大將軍所部護著軍臣,倉皇奔到安全地帶,方才停住腳步。軍臣單於正要斥責骨都侯且醍衍。逃兵報道:“左屠耆王不幸戰死!”軍臣道:“盲從盲信,死有餘辜。”骨都侯且醍衍臉色慚愧,翻身下馬,跪在軍臣馬前,痛哭道:“臣下失察,罔信妄言,置我左屠耆王死命。臣萬死不能清罪!”
沒等軍臣單於開口,且醍衍拔出徑路刀,插進自己左胸膛,鮮血冒出,雙眼一瞪,氣絕身亡。巫師骨都麥琪勸慰道:“此戰雖有損耗,但單於無恙,主力尚存,是為大幸。單於切莫再憤怒哀傷!”
匈奴半途而返,韓安國三十萬大軍,斬獲甚微。漢武帝聞報,怒道:“王恢此賊,設計誘敵,而使匈奴單於脫逃,是為大罪也!”說完,便著人草擬聖旨,令韓安國將王恢捕捉下獄,押送長安處理。王恢聞聽,哈哈大笑道:“今滅匈奴不成,我軍弱寡不能擊。天子見怪降罪,與其殿前受辱,不如自行了斷!”抽出長劍,當場自刎而死。
6
軍臣單於有些心灰意懶,似乎從這時開始,冒頓所締造的匈奴盛世已經顯露出衰落跡象——因了“馬邑之謀”,匈與漢進入了一個短暫的和平期——公元前126年,“引弓之國”匈奴連續下了幾場大雪,牲畜凍死餓死甚多,各部例行的朝拜和供奉難以通行,日常事務傳報全賴鷹隼報送。
烏拉紮布是最合適的單於繼承人,但卻在馬邑被漢軍射殺。這就意味著,軍臣單於必須重新考慮和冊立單於繼承人——烏蘭紮布外,唯一合適的是次子於單,而於單此時尚小,萬一自己駕崩,於單難以控製朝政,說不定,會被其他人所替代——攣氏家族的王者之旅便會就此而止。
因了烏蘭紮布的死,關於王位繼承權,匈奴內部引發了一係列明爭暗鬥。其中,望族呼衍、蘭氏和須卜等家族為此事爭論不休,甚至公然拔刀相向。遠在蓮花穀的休屠王和統萬城的渾邪王,以及分駐察布草原、狼山及日月山、遼東、高城、臨河乃至朔方、河口、焉支山和騰格裏、居延、天山和伊犁河的左、右賢王、名王們也都持各種各樣的理由、措辭直白或委婉地建議冊立本部長子或者本家族年輕一代為單於繼承人。
軍臣單於一籌莫展,自己垂垂老矣,來日無多,而單於繼承人,關乎國家穩定甚至命運前途,草率行事,倉促而定,必定後患無窮,甚至會使得匈奴自此渙散無力,土崩瓦解。
公元前130年冬天的一個黃昏,持續大雪將整個西域映照得猶如白晝。巫師骨都麥琪及骨都侯匈邑,受詔進見軍臣單於。
軍臣坐在木榻上,炭火熊熊燃燒,將室內熏得一片溫暖。骨都麥琪和匈邑跪拜,軍臣單於令二人坐下。骨都麥琪和匈邑坐在軍臣單於下首,臉龐微仰,看著軍臣單於日益蒼老的麵孔。
軍臣道:“你二人乃我心腹,參與決策,統理政務,少有失策,今太子新喪,單於之位,臣僚爭奪,眾口不一,本單於也頗為為難。”巫師骨都麥琪沉吟了一會兒,看著軍臣單於道:“以匈奴慣例,長子為王儲,號左屠耆王或太子。然烏蘭紮布不幸夭亡,是為至痛。今觀國之上下,對單於大位,虎視眈眈者不勝枚舉,然能成事服眾者,少之又少。”
匈邑道:“巫師之言,隻是陳述,而無創見,實為圓滑之詞耳。”巫師骨都麥琪笑了笑,看著軍臣單於,繼續道:“以力為雄,勇智者居之,乃我之所以綿延不衰且強盛若斯之根本。臣觀當今各路王侯,智謀深遠,勇氣過人者,無外乎西域王呼倫、左賢王阿裏加、右賢王紮木提、烏拉山名王攣布加等人,左賢王、休屠王及渾邪王等人均已老邁,不堪重任。”
軍臣道:“巫師所舉數人,皆為我之謀略力雄之人,然誰更合適呢?”匈邑道:“臣以為,這幾人中,按我慣例,當然是該冊立陛下幼子於單。然恐其他王侯不服,左穀蠡王紮力木覬覦單於大位已久,宜早作決斷。”軍臣單於道:“何以見得?”匈邑道:“紮力木為陛下胞弟,身為名王,治軍有方,性情豪爽,與八部大人及各路王侯向來交好,情誼甚厚。他年若是於單繼位,其必反對,甚至起兵奪之。利者,於單繼位,可使既定之方略得以繼續。”
軍臣道:“此等情勢,吾亦甚至,常為憂慮,然左穀蠡王為人謹慎,精明有加,內反而形正,若要借機殺之,恐難找借口,也恐眾貴人及王侯不服。”說到這裏,沒等匈邑說話,軍臣單於又對巫師骨都麥琪道:“以巫師之見,本單於該立何人?”骨都麥琪手持桑木手杖,摸了一下耳朵道:“烏拉山名王攣布加性情豪爽,喜美言好歌酒,且每飲必醉,醉則驕淫,鞭撻臣屬,重則殺戮,輕則割根。軍中怨言甚多,兵士多不服,繼承單於位,更不適合。”軍臣單於歎息了一聲道:“此人不堪。”
骨都麥琪道:右賢王紮木提倒是有才略,但年事已高,左賢王阿裏加心雖正,但為人懦弱,才略不及右賢王和西域王,臣以為此人也難當重任。” 骨都麥琪說著,軍臣單於直接打斷骨都麥琪的話,道:“巫師通神靈,曉萬事,知命運,怯病災,無所不能,何不就此占卜,以上天之意選定,豈不更好?”骨都麥琪躬身道:“單於明鑒,事實上,臣下已私下占卦問卜,蒼天之意乃於單也。”
骨都侯匈邑旋即大聲道:“果真如此?”骨都麥琪道:“臣下不敢隱瞞。”軍臣哦了一聲,舒展眉頭,抓起一樽酒,兀自道:“果真如此乎?” 骨都麥琪急忙躬身,說:“老臣不敢欺單於陛下。”軍臣單於嗯了一聲。匈邑道:“有上天保佑,他年於單繼承單於,必會勵精圖治,壯我匈奴也。”
巫師骨都麥琪則道:“我大汗國自冒頓單於以來,四方威服,百族朝拜,至陛下,乃是全盛之世。漢常以我為心腹大患,昔年以和親歲貢為餌,求得一時之安。如今,漢武劉徹羽翼漸豐,必與我勢不兩立!”說完,骨都麥琪從窗口望出去,隻見午夜的陰山,被白雪映照的一片明亮。
呼呼朔風像是一匹匹猛獸,一次次撲打著深夜的單於宮,遠山的狼嚎和虎嘯時時傳來,仿佛夜晚的音樂。軍臣歎了一口氣,道:“漢之雄心,昭然若揭,前番詐計於馬邑,無非要置我於死地而後快。若不是及時回撤,恐我十萬人馬早已命喪敵手。”匈邑道:“單於英明,臣下覺得,聶壹雖為富紳,然具並我之心,以馬邑之財富誘我,早已舍棄在匈奴之私財。漢之黎民若此,況乎王公將相。”
骨都麥琪道:“陛下,以臣之見,便依了上天,以於單為左屠耆王,以備大統。請陛下定奪!”軍臣單於說:“本單於也想到,無論立於單還是左、右賢王、渾邪王還是烏拉山名王和西域王間任何一個,其定有不服者。不如按照舊製,傳位於單,一可堵人之口,二可防人之心。”匈邑道:“單於英明,臣以為,此舉關乎我基業,以單於血子接續大統,合乎族製,也順應民心。”
巫師骨都麥琪道:“臣以單於之命和上天旨意為要,願遵從並擁護單於決策。”軍臣單於見二人意見於自己一致,臉露欣悅,忍不住嗬嗬笑道:“難得二位老臣如此理解本單於。王儲之事,且如此定下,明日早朝,即可宣布。”匈邑和骨都麥琪一起躬身向軍臣道:“臣等願為單於排憂解難,萬死不辭。”
待二人走出,軍臣單於徑直走到火盆旁邊,拿了一根鐵釺子,撥了撥正在燃燒的火炭。紅紅的火苗陡然茂盛起來,熱烈得奮不顧身。軍臣單於若有所思又心感茫然,長長歎了一口氣,牙齒一咬,猛然抓起貢案上的徑路刀,狠狠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