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匈奴18(2 / 3)

漢軍這一部署,自然有探子稟告老上單於。麵對此情,老上單於卻有些猶豫了——既然漢地不可居,與漢作戰,無非損耗。而今,大軍殺擄漢地多個邊境城鎮,馬蹄直指長安,已經達到預期目的——老上單於退意已決,但不能讓對方看出破綻,先是將左賢王嘉裏路所部和渾邪王烏鱧木所部人馬分別陳列於甘泉山兩翼,自己則引兵退至彭陽——呈口袋型的軍陣,儼然是一個威嚇的陷阱。

張相如、董赤和欒布等人率軍行至甘泉山附近,麵對匈奴陣勢,自然不敢輕易出擊。一番商議後,大將軍張相如著令欒布派人分別至上郡、隴西、北地,約請周灶、盧卿和魏遨共同出兵,合擊匈奴。而這時,老上打了一聲呼哨,連夜帶兵撤出漢境,等張相如及諸將軍發現,卻隻有幾座空城,死難的漢民及軍士屍首滿地,血流黝黑,到處都是糜爛的臭味。

對將軍而言,不戰敵退,也算大功一件,便樂得其所。派人飛報漢文帝。漢文帝首先長出了一口氣,然後故作激越地宣詔封賞各路參戰將領。

為防匈奴再度襲擊,漢文帝一邊犒賞眾軍,一邊責令上郡、隴西、北地及代郡、雲中等守城將軍,高壘石牆,操練兵馬。老上回到單於庭後,將掠來財富,按軍功進行一番封賞。匈奴上下,自然歡喜不盡。左賢王嘉裏路被勝利衝昏了頭腦,抑或是覺得漢地財富得來太容易,沒過幾天,又派出自己的兒子呼衍之遣將兵襲擊漢朝的朝那(今內蒙伊克昭盟),漢軍自然大敗,呼衍之遣斬獲甚豐,自然不會就此收手。

呼衍之遣又襲擊雲中(內蒙托克托),沒想到,雲中守將魏尚不是一個好惹的人,兩軍大戰,匈奴不僅損失五千多人,連主將呼衍之遣也被魏尚軍士俘獲。漢文帝聞報,自然喜不自禁,但魏尚卻在點驗人頭時多報了一個——看起來,漢朝和匈奴絲毫不例外,獵頭以為軍功,不僅在匈奴和斯基泰人間通行,也在漢朝和東胡等國之間作為論功行賞的第一憑證。那些認為匈奴極其野蠻殘暴的曆史學家——在文明胎衣之下,對眼睛和事實所抵達的地方,要不視而不見,要不采取回避態度。

魏尚因此被捕下獄——“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漢名臣馮唐聽說後,對漢文帝講了昔趙之廉頗、李牧故事。漢文帝劉恒在膝蓋上拍了一掌,道:“可惜吾獨不得廉頗、李牧,時為吾將,吾豈憂匈奴哉?”馮唐激道:“以老臣之見,陛下既有廉頗、李牧,也難為用也。”劉恒自然發怒。馮唐又道:“近日魏尚為雲中太守,所收市租,盡給士卒,且自出私錢,宰牛置酒,遍饗軍吏舍人,因此將士效命,戮力衛邊。匈奴一次入塞,就被尚率眾截擊,斬馘無數。尚在,匈奴遠遁。陛下卻為他報功不實,便褫官下獄,罰作苦工,此乃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麼?照此看來,陛下雖得廉頗李牧,亦未必能用。臣自知愚戇,冒觸忌諱,請陛下治以死罪!”

聽了這番話,漢文帝幡然醒悟,不僅赦免了馮唐的衝撞之罪,且即刻下詔,令魏尚官複原職,繼續鎮守雲中!”

匈奴左賢王嘉裏路聞聽長子被漢軍生擒,定然不會善罷甘休——魏尚還未釋放,親率騎兵五萬,趁夜襲擊雲中,殺了漢軍守將竇立及其大部分兵眾,擄盡雲中的人民及財富。待魏尚返回,嘉裏路連攻三次,均遭失敗,無奈之下,隻好帶兵返回駐牧地。而正在此事,從漢朝傳來的消息是:左賢王長子呼衍之遣投降漢室,被漢文帝封為武侯,領事淮北。

3

十四年後,老上單於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一顆亡靈。其屍骨,也像冒頓單於一樣,被沉埋於茫茫草原下,不過數年功夫,便再也找不到他肉身和靈魂的蹤跡了。是年,稽粥之子沙胡令繼位,號軍臣單於。

公元前161年,漢文帝一如舊約,將又在劉姓貴族之中挑選一女,以金銀布帛等為嫁妝,遣使者送往匈奴。軍臣單於回信倨傲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於敬問皇帝無恙:陛下遺匈奴之物盡悉,深感厚恩,單於願履舊約,與漢和睦,不相兵戈。”但卻不到兩年功夫,軍臣單於親率兵十萬,再度侵略上郡、北地和雲中等地,搶掠數萬,殺戮無計。

漢文帝急忙調集軍馬,增援三郡。又派趙、燕、晉等三諸侯國分別屯兵雲中、上郡和代地,以防匈奴。軍臣單於繞道隴西,襲擊了漢朝的平城及漁陽後,兵鋒再度直指長安。漢文帝驚恐,令周亞夫等人率兵迎擊。軍臣單於沙胡令聞報,一如當年老上單於,在漢軍還沒到來之前,收兵北撤,返回陰山單於庭。

公元前157年,漢文帝駕崩未央宮,遺詔薄葬,僅以陶器殉。其子劉啟繼位為漢景帝。三年後,試圖謀反的趙王劉遂著人出使匈奴,勸匈奴與其合圍漢景帝。軍臣單於召集大臣商議,骨都侯且醍衍道:“漢之諸侯,分封得當,相互掣肘,僅趙王一支,必極難取勝,再者,漢之疆土,我不可居,與其合圍,功成之後,其必不與我分享。臣以為此舉不妥。”前骨都侯沙乎拉之子,新任骨都侯匈邑也道:“臣也如此以為,與其獻力於人,不如坐收漁利。”

軍臣道:“趙劉遂之意,無非借我之兵,而行其事,以我騎兵,為其奪取天下而血流成河。此不宜。吾當自行取舍,不任他說。”

公元前154年,吳王劉濞率先起兵,聯合楚、趙、膠西、膠東、菑川、濟南等六國,率兵二十萬,號稱五十萬,借口“逐晁錯,清君側”,一路向西,連克數郡,兵至河南商丘,被梁王大軍所阻。

漢景帝下令誅殺晁錯,以求劉濞退兵。吳王劉濞不僅不退兵,改換口號,要漢景帝禪位讓賢。漢景帝著竇嬰、周亞夫率兵三十六萬,出奇兵,斷劉濞糧道。三個月後,吳王濞戰敗逃至南越,被越王誅殺。其餘六國諸侯皆畏罪自殺。

匈奴聞聽七國戰敗,漢大軍仍在商丘、開封等地。軍臣單於親自將兵五萬,再次攻擊上郡、雲中。時漢將郅都駐守雁門。渾邪王醍醐阿達自統萬城出發,將兵侵擾雁門。郅都效仿趙之李牧,陳兵城上,堅壁不出,以弓弩滾石擊殺匈奴數萬,醍醐阿達大敗。

公元前144年,渾邪王醍醐阿達再次侵入雁門,太守馮敬出擊,與匈奴激戰一天一夜,馮敬被醍醐阿達鳴鏑射中咽喉,落馬斃命。

翌年,匈奴軍隊繞道上郡,搶奪漢牧苑(漢朝養馬治所)。牧苑官兵拚死抵抗,直至全部戰死。軍臣聞報,思慮良久,道:“漢之官兵如此忠勇,吾匈奴當效之也。”爾後,下令各部,禁止私自出戰,並不可將兵侵漢。

公元前141年,漢景帝劉啟駕崩,次年,劉徹繼位,是為漢武帝。

拓疆殖土,將匈奴版圖進入漢域的漢武帝——雄才偉略也“貪狠妄欲”的一代王者——在無援境遇下,對匈奴宣戰。而在大規模反擊匈奴前,漢武帝與韓安國、王恢、聶壹等人導演了一場精彩但卻失之謹慎周密的大戲——馬邑之謀。這是漢朝國內——王者與將相,朝廷與商賈之間一次密切合作,也是西漢商賈參政參戰的一個典型範例。

4

馬邑——山西朔縣——曆史上名不見經傳一個小地方,連譚其驤主編的《簡明中國曆史地圖集·西漢時期全圖》也沒標出——當然,這並不妨礙這一小鎮子在西漢年間一度成為匈漢關注的焦點。這個叫作聶壹的富紳——似乎是最早的晉商,在匈漢間,靠倒賣稀缺物品獲利,不僅在漢地有著龐大產業,且還在匈奴和東胡開設分店——匈奴雖然殘暴,但對財富卻是愛惜有加。——匈奴不僅要掠奪,還要將自己多餘的皮革、絨毛及礦石等產品賣出去——聶壹大概就擔當了這樣一個角色,從匈奴低價買來,到漢地高價賣出,從漢地低價得手,到匈奴高價出售。

因了匈奴的連年掠奪和攻伐,漢地民不聊生,地僻人稀。人人談匈色變,躲之唯恐不及——聶壹不僅膽大,而且肯定與匈奴有著某種淵源——不然的話,他怎麼能隨意出入匈奴“引弓之國”與漢之“冠帶之室”呢?更重要的是,若沒有一個特殊身份,聶壹肯定難以接觸到匈奴上層,以三寸不爛之舌,蠱惑軍臣單於冒然舉兵直取馬邑。若不是軍臣單於機警,及時發現其中有詐,韓安國及王恢早就埋伏好的十萬大軍,必然 “飽餐一頓。”

秋色漸起,馬邑城內外,到處都是茂盛的槐樹和白楊樹,片片黃葉在依舊熱烈的日光飄然而落——因了連年戰爭,顯得灰敗寥落。大街上偶爾走過幾隊兵佐,甚或一些衣著襤褸的百姓。最繁華地方,應當是都尉府邸四周,綢布店、燒餅店和豆腐蔬菜店等顧客稀少,除了兵佐和稍微富裕的百姓外,形同虛設。這些店鋪中,肯定有一家屬於聶壹,或者都是聶壹所開。

《史記·匈奴列傳》說,聶壹者,晉人也。其先祖不可考——“奸蘭,出物。”——可以斷定,這是一個膽大妄為的倒賣違禁物品的商人。另外,聶翁壹的閱曆一定豐富,且有著一定智慧和冒險精神。或說這個人名為商人,但與賊寇無異,雖手不捉刃,但喜好鋌而走險。公元前133年暮秋,聶壹來到匈奴單於庭,以絹絲布帛和黃金等稀罕之物敲開了輔弼骨都侯且醍衍的門庭。

善言辭是商人必備技巧。見到且醍衍,肯定謙卑有加且舌生蓮花,落座不久,便令人將一些稀罕之物抬進來——且醍衍見到諸多財富,自然欣悅,對聶壹讚賞備至。聶壹也便投其所好,先是海闊天空地聊了一些漢朝傳聞,爾後,話鋒一轉,恭維道:“小人常出入匈奴各地與漢之馬邑,雁門,雲中一帶,嚐聞骨都侯乃單於之重臣,興兵作戰,必鞍前馬後,獻計決策。聶壹雖為漢人,但與匈奴淵源深長,對骨都侯之才略,曆來仰慕。”

且醍衍嗬嗬大笑,心中得意,但仍不忘謙虛一番,道:“聶翁言過。我汗國天威凜然,單於英明決斷,臣僚如我者何止百千。今我昌盛若斯,儼然霸主偉業。本骨都侯不過單於麾下一隨從耳。”聶壹接著恭維道:“骨都侯乃匈奴之丞相,單於臂膀,臣自南來,沿途道聽途聞,皆盛讚骨都侯。即使在漢劉之地,也有不少民眾交口稱讚,更有甚者言,漢何不有且醍丞相耶?”

聶壹嘴角露出狡黠笑意,兩隻眼睛眇著且醍衍。且醍衍道:“先生所言,令人開心。而吾素聞漢民狡詐多端,言語藏頭縮尾,不可為真也。”聶壹笑道:“骨都侯之言,不然也。我聶壹於匈奴所傾財富何止百萬?這在漢賈中,可謂絕無僅有。倘若與匈奴有怨隙,必不如此矣。”且醍衍點頭道:“我與漢室時和時戰,邊民恨之入骨,何唯獨先生親善耳?”聶壹起身急拜,維諾道:“骨都侯大人明鑒,漢之雲中、雁門、代郡一帶,久曆時代,漢匈之交,何止百年,兩民互往,婚配生產,已然血濃於水,猶如一家。”

且醍衍聽聶壹這樣一說,也覺得是這個道理——也確如聶壹所言,漢匈邊地,擄掠與投奔者,逃跑和俘虜者,兩國皆有。婚配生育之事,也自在情理。遂站起身來,看著聶壹道:“匈漢邊地,流民往來,交易不斷,我之絨毛與馬匹,玉石及礦石,漢之布帛絹絲,金銀飾品,互利而市。雙方受益也。先生民之融合,倒也在理,我擄掠之漢女,多以奴隸流轉於部族之間,漢捕我女子,也多犒賞於兵佐。匈漢雜糅,確也。”聶壹,也起身道:“骨都侯所言,在下深以為然。不瞞骨都侯,在下便是匈漢之後裔也。”

且醍衍細細打量聶壹,聶壹忙道:“祖上乃並州人,於前晉文公之國,官拜上將軍。時漢匈於代郡一帶開關利市。文公與匈奴示好,並年邀夷狄,會盟宴會。昔匈奴呼丹隆大單於贈予晉文公匈女數人,以為回禮,祖上娶得一名,生乃父,而後以此便利,行徙於漢匈間,以貨易貨,漸為富紳。”且醍衍道:“本骨都侯看先生嘴巴扁平而大,鼻梁微塌,耳朵小而泛紅,眼睛細如水皺,端得有五分匈奴之相。”聶壹道:“骨都侯眼睛尖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