韃胡拖拖怒道:“明知敗局,何以傷亡?”
5
月氏左賢王韃胡拉拉率本部三萬人馬,向西而去。至沙山(今敦煌三危山),以迅不掩耳之速,擊垮了早年被月氏驅逐在此的羌人,帶兵穿過星星峽,直奔樓蘭。樓蘭王韃無買提聞訊,召集大臣商議,大臣幾乎一邊倒,以為樓蘭國小兵少,不如開城投降。韃無買提見大臣們毫無戰意,隻好哀歎一聲,寫了降書,派人遞交。韃胡拉拉見不費一兵一卒便取了樓蘭,將樓蘭不足兩萬兵士編入軍中,沿著浩瀚大漠,直取呼揭。
月氏單於韃胡提勒撤到樓蘭,見四野平整,無屏障可拒,便又沿著韃胡拉拉的馬蹄痕跡,向呼揭而去。匈奴大軍攻破合黎山,斬殺了月氏大將軍韃胡拖拖及千戶以上將領三十多人,士兵五千餘眾。稽粥縱馬奔到韃胡提勒的宮殿前,抬頭一看,月氏宮殿雖然簡陋,但也獨具風采。牆壁皆是用黃土加蘆葦秸稈,並一些木板砌起,高有丈餘,內外五層莊園,陳設極為豪華。
稽粥坐在韃胡提勒木榻上,胸中頓時升起一種王者氣概。骨都麥琪、且醍衍和呼倫等人心知稽粥對單於位渴望已久。眼見此狀,佯作不知。骨都麥琪道:“今我大軍攻克合黎山,韃胡提勒西逃,我軍應乘勝追擊,取樓蘭、呼揭和烏孫及其附屬國,切不可懈怠。”稽粥對眾將帥道:“即刻傳令大軍,原地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向西出擊。”
月氏王宮內,箜篌之聲,骨笛之音,交相奏響,羯鼓琵琶,熱鬧異常。稽粥、骨都麥琪、呼倫、且醍衍等及千戶長以上將帥吃烤肉,喝美酒,令月氏女子伴舞助興。喝到酣處,稽粥、呼倫抱起中意的月氏歌姬,往偏殿而去。不一會兒,數十個月氏歌姬便被匈奴將領搶掠一光,唯獨巫師骨都麥琪端坐原位,神情鎮靜,對此起彼伏的淫樂之聲無動於衷。
第二天,忽然刮起了西風,飛沙走石,塵土迷眼。行至沙山,稽粥大軍稍事休整,於落日時分再度啟程。
這一次,稽粥著令呼倫帶兩萬軍馬為先鋒。呼倫之輕騎猶如悶雷,在荒蕪的戈壁沙漠,掀起一股遮天蔽日的沙塵,使得黑夜更深,更黑,星星隱沒,月光形同烏有。
黎明,還在睡夢中的樓蘭王,便被慘烈的殺戮及衝天的火光驚醒,衣服也沒有來得及穿,便打開機關,遁入暗道。呼倫軍隊殺戮一陣後,就地休息,爾後又向高昌而去。高昌國王鹿鳴見匈奴大軍比月氏大軍更為勇猛龐大,殺了月氏留守將軍韃胡琅琊,將其首級作為獻禮,投靠匈奴。
稽粥大軍繞開高昌,直取山胡、尉犁、龜茲、車師、危須、呼揭等附屬小國。烏孫王昆莫獵驕靡正在與月氏韃胡提勒之軍大戰於昆河(今伊犁河)之畔,稽粥聞訊,好生奇怪。骨都侯且醍衍道:“昔年,烏孫與我為鄰,後遭月氏之逐。危亡之際,我冒頓單於借道與其,烏孫前王難兜靡感念我之恩,比不與月氏融合聯手。今我大軍從背後掩殺,韃胡提勒必敗也。”
巫師骨都麥琪道:“此乃滅月氏之千載難逢機會,宜速速用兵,與烏孫首尾夾擊,一戰可勝!”稽粥道:“如此甚好。”便著令大將軍呼衍末將兵三萬,從天山而擊。韃胡提勒正全力與烏孫決戰,匈奴軍隊突然殺入,一時難以抵擋,急忙帶兵向西突圍,奔出數百裏,方才停下。待檢點兵馬,三萬人馬死傷已近一半。韃胡提勒歎道:“我月氏建國以來,未嚐有如此敗績,真乃奇恥大辱。”輔弼骨都侯其木道:“今匈奴勢猛,難以抵擋,也是必然之事,唯有擇地而棲身,休養生息,再做他算。”
韃胡提勒頹然坐在沙堆上,摘下王冠,兀自悲歎不已。其木等人見狀,圍坐於韃胡提勒身邊,梳理當今形勢,勸說韃胡提勒忘卻失敗之煩,尋找棲身地,休養生息,壯大民族。正在這時,忽有人來報道:“左賢王所部也從焉耆帶兵至此。”韃胡提勒精神為之一震,翹首東望,隻見一陣遮天蔽日的煙塵中,一支著月氏服飾的軍隊狂奔而來。
韃胡拉拉令士兵原地休息,又催馬穿過七零八落的隊伍,徑直來到韃胡提勒麵前。翻身下馬,衝到韃胡提勒麵前,跪地而泣。韃胡提勒見此情景,也忍不住熱淚縱橫。將士們也覺得心酸,大放悲聲,一時間,月氏數萬兵馬一起放聲哭泣,隆隆的聲音在天山北麓空闊沙地上,像是一群受傷的豹子。聲音粗礪而淒絕,猶如夜半鬼叫,令人不寒而栗。
日暮,血紅的太陽沉落在蔥嶺以西,餘光照在沙漬和嫩草上,也照在將士們血染的盔甲上。韃胡提勒整頓軍馬,帶著由太子、左賢王韃胡拉拉護送的王侯家眷及貴人們,向蔥嶺進發,一路上,不論是王侯將相,還是奴隸兵士,都頻頻回頭,穿過薄暮,眺望實際上已經看不到的蓮花穀及合黎山家鄉。有些將士,忍不住悲傷,唱起歌謠——“大河西邊啊月氏的故鄉,雪山清水啊日夜流淌;今我流離啊向著西方,落日啊斷了肝腸,飛雁啊鳴叫著月氏人的悲傷。”
6
公元前177年,冒頓給遭受重創的月氏人以滅頂之擊。將月氏驅趕到了天山南麓和伊犁河上遊。月氏立足未穩,就遭到了先仇敵烏孫的打擊。烏孫人也沒能擊敗月氏殘部,舉族離開伊犁河流域和以塞克湖盆地。數月後,烏孫在冒頓的繼任者老上單於稽粥的幫助下,對月氏人進行了反撲。“迫使他們向西遷徙,由此產生了發端於亞洲高原的有史記載的第一次各民族大遷徙。”《草原帝國》。被驅趕的月氏人大約在公元前160年到達錫爾河上遊的費爾幹納地區,並在此定居下來。而當地原居民,不得不在月氏人的強大壓力下逐步向西遷徙,從而引發了一連串的民族大遷徙。
占據西域,冒頓開拓戰略空間的計劃得以順利實現。。為控製西域這塊戰略要地,將之作為帝國後方基地,派駐精銳人馬,扼守西域,震懾西域諸附屬國,役使其臣民,開田種地,囤積糧食,收取歲貢。而稽粥,則帶本部人馬返回單於庭。拜見冒頓後,冒頓對稽粥出戰之英勇表現,大加讚賞。並寫了一封信,並駱駝一匹、青驄馬兩匹,駕車寶馬八匹,派使者到長安去見漢文帝。
公元前176年,匈奴使者晉見漢文帝,將冒頓書信呈與漢文帝:“天所立匈奴大單於敬問皇帝無恙。前時皇帝言和親事,稱書意,合歡。漢邊吏侵侮右賢王,右賢王不請,聽後義盧侯難氏等計,與漢吏相距,絕二主之約,離兄弟之親。皇帝讓書再至,發使以書報,不來,漢使不至,漢以其故不和,鄰國不附。今以小吏之敗約故,罰右賢王,使之西求月氏擊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強力,以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之。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以為匈奴。諸引弓之民,並為一家。北州已定,原寢兵休士卒養馬,除前事,複故約,以安邊民,以應始古,使少者得成其長,老者安其處,世世平樂。未得皇帝之誌也,故使郎中係雩淺奉書請,獻橐他一匹,騎馬二匹,駕二駟。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則且詔吏民遠舍。使者至,即遣之。”(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
漢文帝環顧眾臣道:“匈奴囂張,既得供奉,又圖漢邊,實為二者兼得也。前灌嬰引兵擊而獲勝,今番,朕欲再十萬眾,深入隴地,斬之,以絕後患。” 中郎署長馮唐道:“臣以為不可,今匈奴大破月氏,懾服西域,乘勝不可擊,且得匈奴地,澤鹵(鹽堿沼澤地),非可居也,和親甚便。”而太中大夫賈誼則說:“匈奴屢次犯邊,擄掠不休,兵佐民眾,死傷無計,實乃我漢之大患也。我朝連年歲貢,而匈奴仍自擄掠不休,足反具上,首顧居下,倒懸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
灌嬰道:“昔我十萬眾擊匈奴,乃其右賢王呼倫之一支也,今若與匈奴大動幹戈,以其西域之國,輕疾萬眾,鳴鏑長刀,恐於我不利也。和親甚便。”漢文帝也覺得,此時對匈奴用兵,最為不妥,便修書一封,並繡衣、錦袍及黃金飾具,繡十匹、錦緞三十匹,赤締、綠繒各四十匹,以及金製梳篦、腰帶、帶鉤等厚禮,遣使者前往匈奴。至陰山單於庭,冒頓接見漢使,將書信與右輔弼骨都侯且醍衍當著眾臣念道:“皇帝敬問匈奴大單於無恙。使當戶且居雕渠難、郎中韓遼遺朕馬二匹,已至,敬受。先帝製:長城以北,引弓之國,受命單於;長城以內,冠帶之室,朕亦製之。使萬民耕織射獵衣食,父子無離,臣主相安,俱無暴逆。今聞渫惡民貪降其進取之利,倍義絕約,忘萬民之命,離兩主之驩,然其事已在前矣。書曰:‘二國已和親,兩主驩說,寢兵休卒養馬,世世昌樂,闟然更始。’朕甚嘉之。聖人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長,各保其首領而終其天年。朕與單於俱由此道,順天恤民,世世相傳,施之無窮,天下莫不鹹便。漢與匈奴鄰國之敵,匈奴處北地,寒,殺氣早降,故詔吏遺單於秫糵金帛絲絮佗物歲有數。今天下大安,萬民熙熙,朕與單於為之父母。朕追念前事,薄物細故,謀臣計失,皆不足以離兄弟之驩。朕聞天不頗覆,地不偏載。朕與單於皆捐往細故,俱蹈大道,墮壞前惡,以圖長久,使兩國之民若一家子。元元萬民,下及魚鱉,上及飛鳥,跂行喙息蠕動之類,莫不就安利而辟危殆。故來者不止,天之道也。俱去前事:朕釋逃虜民,單於無言章尼等。朕聞古之帝王,約分明而無食言。單於留誌,天下大安,和親之後,漢過不先。單於其察之。”(引自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
冒頓笑道:“漢之厚贈,令人垂慕,至此之後,匈漢乃是一家天下,吾永不犯邊。”漢使者躬身道:“引弓之國,冠帶之室,自此罷休兵戈,和睦以處,利市便民,是為大善。”
翌日,冒頓托漢使贈予文帝鹿角三千,駿馬十匹,勒令休屠王著人送至漁陽。漢文帝聞報,悶悶不樂道:“匈奴貪得無厭,令人鄙視且煩憂也。”馮唐道:“財富之交,乃一時耳,冒頓雖做如此之言,僅年月耳。大漢仍舊補充邊疆,築壘高牆,操練兵馬,以備匈奴突犯擄掠,是為上策。”漢文帝點頭道:“臣言確也,依此而行。”
漢匈曆史進行到這一節點,冒頓的使命似乎已經完成——如果是冒頓生在漢武帝時代……西漢對匈奴的曆史或可重新書寫。可惜的是,冒頓早生了一百或者五十年,錯過了與漢武帝直接較量的機會。倘若冒頓在天有靈,也會發出歎息之聲。
公元前174年,初秋,大雁南飛,空闊西域之上,到處都是鷹隼啊啊的鳴聲,蒼狼遁往深山雪域,猛獸蟄伏洞中。遠牧的匈奴人騎著駿馬,驅趕成群牛羊,以駟馬駕車,回到了冬牧場。某日黃昏,落日西墜,餘光如血。假陰山單於庭外,忽然奔來大群蒼狼,足有上萬匹之多,一匹匹形如牛犢,四蹄過處,塵土飛揚,駿馬和牛羊見到,倉皇逃竄。城牆上守軍個個驚駭,正待關閉城門,卻見為首蒼狼猛然長嚎一聲,在城前收住腳步,率先蹲下,以幽深暴虐的眼光,對著單於宮。狼群似乎得到命令,如法炮製,蹲在地上,舉著耳朵,瞪大眼睛,與頭狼一起死死盯著單於宮。
巫師骨都麥琪忽然嗅到一股濃鬱的腥臭之氣,心中一凜,張開眼睛,快步向著城門走去。守軍見是骨都麥琪,便主動閃開一道道路。骨都麥琪登上城牆一看,也感到詫異。過了許久,蒼狼仍舊一動不動地看著單於宮。夜幕徐徐降臨,蒼狼眼睛閃著綠光,像是落地的滿天星鬥,從下向上照耀陰山單於庭。
單於宮內,燈火輝煌,八部大人及眾臣、將帥聚集在冒頓的床榻前。冒頓眼睛看著繪有盤旋烏龍的房頂,麵色平靜如水,麵對圍站的貴人和大臣,乃至坐於床上閼氏和太子稽粥,一句話也不說。直到角鼓第九次敲響,冒頓才轉過頭來,看著今生最寵愛的閼氏琴木雅和大漢長公主,又看了看稽粥和眾貴人及臣僚。道:“吾命至此絕也,單於位傳稽粥!”
輔弼骨都侯沙乎拉和且醍衍,左賢王嘉裏路、右賢王紮木提、渾邪王烏鱧木、休屠王醍醐逐疆、屯田部名王呼衍貝其、西域王呼倫等人齊向稽粥跪拜道:“撐犁孤塗大單於,撐犁孤塗大單於!”稽粥站起身來,看看彌留之際的冒頓,又看看大臣,道:“眾臣平身!”說完,臉上露出一朵比桃花更燦爛的笑意。
冒頓眨了眨眼睛,又合上,過了一會兒,又猛然睜開,抬起手掌,顫巍巍地朝西邊指了指,然後垂了下來,時為公元前174年。
忽聽得外麵一陣狼嚎,整齊劃一,聲震四野,爾後,又傳來一陣雜亂的蹄聲。守軍一看,群狼已跟在頭狼的身後,張開四蹄,向著西邊奔騰而去——匈奴朝野聞此情景,紛紛猜測說: 眾狼此來,是為接冒頓大單於英靈;還有的說,冒頓前生是眾狼之首,上天神靈,下凡至匈奴帝國,為之昌盛,今使命已盡,歸於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