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馬報道:“灌嬰引軍向高奴而去。”呼倫抬頭道:“灌嬰用兵,素慣聲東擊西。我等宜速速向西撤退,以免受其詭計。”眾將帥紛紛點頭稱是。呼倫道:“留一隊人馬斷後,剩下的,輕騎出城,往西撤退。斷後者,宜迅速跟上,以免遭受灌嬰伏擊。”
呼倫打開西城門,率軍向西而去。走到武山,密林之中忽然殺出一隊漢軍。呼倫之軍猝不及防,一時間,紛紛中箭落馬。呼倫驚駭,帶著數千輕騎拚命向西奔逃。後麵匈奴見漢軍從天而降,折轉馬頭,向來路狂奔而去。灌嬰親率兵馬,自高奴城西追擊而來。匈奴軍士見無路可逃,便抽了長刀,或者邊騎邊射,向西突圍。
兩軍鏖戰至傍晚,匈奴軍士死傷數千,旌旗遍地,殘肢肉屍散落一地。樹頂烏鴉呱呱叫喊,凜冽的北風卷著寒風,呼啦啦地吹過血流成河的戰場。灌嬰見本部人馬斬獲甚巨,收複了高奴及廣武、漁陽等地。便令兵士打掃戰場,將所帶之軍充實於各邊防要塞,而後,帶著隨身人馬,徑直返回帝京。
漢文帝聞報,大喜過望,率大臣親自出城迎接。
冒頓聞報,也笑道:“雖敗猶榮。”右輔弼骨都侯且醍衍道:“此戰,右賢王部損失上萬兵士,令人痛惜。”沙乎拉道:“右賢王此役,無非搶掠物資,今卻得不償失了。”冒頓道:“不然也,用兵之事,該舍便舍,該退則退,然舍而為取,退以為進。呼倫此次雖敗,但其驍勇與迅猛,已然震懾漢室。為我揚威。灌嬰雖勝,但其十萬大軍出塞,其損耗與我相比,大為超出也。”
沙乎拉和且醍衍相互也跟著冒頓大聲笑了起來。收住笑聲,冒頓又正色道:“速召達利加上殿!”聞單於傳喚,達利加顫巍巍地進宮。躬身道:“臣達利加參見大單於。”冒頓見達利加變得如此之老,有點不大相信。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驀然覺得自己也老了,原先緊繃而赤紅的臉膛,像是一個正在萎縮的羊皮,層疊的皺紋無所不在,又無孔不入地占據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冒頓覺得悲哀,想自己叱詫風雲數十年,滅東胡,驅月氏,圍劉邦,懾中原,從無敗績,所到之處,灰飛煙滅,使得匈奴疆域自頭曼以來闊大了近三倍,且以輕疾利箭,使得漢室王朝俯首稱臣,年年納貢。今之匈奴,國有控弦之士四十萬,牛羊牲畜無計,駿馬上百萬,八部貴人及四部大王外,又有上百名王及裨小王,國勢之大,人口之多,武力之強,蓋匈奴有史以來,乃是開天辟地第一次……想到此,冒頓從內心甚至靈魂中覺得了一種滿足。
麵對比他更老的巫師達利加,冒頓忍不住又想起與自己交好、智謀過人的巫師齊齊拉木。想起當年他們夜會蒙恬,山洞之中推心之談——往事雖曆曆在目,齊齊拉木和蒙恬都消失無蹤,眼前的達利加也老了。還有都布拉齊、都不烏拉、吐哈、拉祜共和曼頓……許許多多的人都死去了。現在驀然想起,就像是一個個泡影,令人頓覺恍惚。
達利加、沙乎拉和且醍衍見冒頓神情恍惚,表情忽喜忽悲,心中詫異。許久,冒頓哦了一聲,像是從夢中驚醒,睜著一雙有著明顯皺紋的豹眼,看了看殿下三位大臣,輕聲說道:“剛才說到哪裏了?”且醍衍應道:“陛下剛才命人傳喚巫師上殿議事。”冒頓哦了一聲,看著達利加道:“本單於今欲西征月氏、以進西域,破樓蘭並烏孫、呼揭及其附屬國,特請巫師占卜吉凶及出兵良辰。”
5
三月,氣溫明顯變暖,儲糧也快吃完了。屯田部名王呼衍貝其晉見冒頓,稟道:“嚴冬剛過,糧秣幾乎耗盡,戰馬羸弱,兵士不振,不如稍待時日,待秋季糧食歸倉後,再舉兵西進。”
冒頓道:“名王可知,前番右賢王帶人洗劫漢之雲中、代郡、上郡、高奴等地,被灌嬰大敗而歸。若本單於猜測不錯,此後數十年,漢之實力必定遠遠超於我。如此一來,向東、向南之路便為斷絕,若不及時向西開拓,倘漢大舉對我用兵,恐會愈發逼仄。”呼衍貝其道:“單於思慮深遠,為我之秋千萬代,殫精竭慮,臣下也常作如此之想。然,眼下正是我青黃不接,若西征月氏,臣下可籌集全國之糧秣,以備軍需。”
冒頓道:“本單於正是此意,可從渾邪王部、左賢王部、丁零部和樓煩部調集幾十萬石,用以大軍初步之用,而若取烏孫、呼揭、樓蘭、精絕等,並其國後,便就地取糧,不為愁也。”
數日後,大軍就要開拔,巫師達利加卻在巫師選撥中夭亡,新任巫師為骨都麥琪,冒頓黯然神傷。骨都麥琪手持桑木手杖,見冒頓,全身伏地而道:“骨都麥琪見過撐犁孤塗單於。”冒頓說:“巫師起身說話”,骨都麥琪站起。冒頓一看,此人個頭不高,嘴巴猶如馬嘴,扁而大,耳朵向外撲棱,鼻梁憋塌,兩隻眼睛,扁而長。冒頓道:“巫師乃我部族精神之塔,眾生福祉,大軍之神,上天之仆,爾既脫穎而出,當承職責。”骨都麥琪道:“臣定當仿效前任巫師,以己之能及一顆忠心,效命單於。”
冒頓道:“前巫師達利加跟隨兩代單於,而終於老邁,自取死亡,讓位於後來者。本單於也入蒼蒼暮年,來日無多矣。”名王呼衍貝其聞聽,也悠悠歎了一口氣,答道:“陛下所言,令人感傷,然自先祖北徙,大單於時期最為鼎盛,兵精馬壯,四夷懾服,臣能跟隨單於奠定盛世,雖死而無憾。”
冒頓轉過黃金包裹的貢案,走到巫師骨都麥琪麵前,道:“本大單於欲遣太子稽粥並右賢王之部西征烏孫、樓蘭及呼揭,請巫師占卜並隨軍出征,以為如何?”骨都麥琪態度堅決而又振奮地說:“陛下英明,臣下必殫精竭慮,不辱使命。”
冒頓道:“時光流水,蒼蒼間,本單於亦老矣。近來,常夜不成寐,且恍惚有夢,千奇百怪,流光白影,心中沮喪,神思難聚。常恐命不久長矣。”
骨都麥琪,臉色嚴肅,道:“若臣下占卜不錯,單於之命,在於十年之間。”冒頓眼睛睜大,看著骨都麥琪,重重哦了一聲。骨都麥琪又道:“達利加臨終時,與臣下耳語:‘當今大單於乃赤龍之身,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然其命三十五年。西域開通之日,便是賓天之時。’”
骨都麥琪垂著臉龐,冒頓悠然道:“萬物造化,各得其所,眾生類同,各安天命。達利加之言,本單於信矣。”骨都麥琪道:“然陛下之功業,必萬世流轉,與日月同在。”冒頓哈哈笑道:“功名榮耀,亦如流水清風,萬物同命,人何例外,與其哀歎,不如順勢。”
說完,冒頓快步走上貢案,大聲道:“傳太子稽粥。”不一會兒,稽粥快步上殿,跪拜後。冒頓道:“本單於今命你並右賢王呼倫本部人馬八萬,遠征大月氏、呼揭及烏孫、樓蘭。巫師骨都麥琪,輔弼骨都侯且醍衍隨行監軍,即刻啟程。”
稽粥聞聽冒頓遣自己遠征西域,熱血上湧,神情激奮,當即振聲道:“兒臣遵命!”
東風料峭,蓬勃的草木萌出綠色。單於宮外的操場上,稽粥全身武裝,盔甲明亮,從單於庭抽調的三萬軍馬整裝待發。骨都麥琪焚香祭天,禱告祖宗,以佑大軍得勝而還。
冒頓站在高台,環視全軍,振聲道:“今我奉天地之命,出兵征討西域,是為後代之生存,民族之昌盛計,將士務必逞強鬥勇,馬蹄過處,摧枯拉朽,鳴鏑飛過,眾生倒伏,逐鹿疆場,奪人之地,妻其母女,攏其財富,控其疆土!”太子稽粥、骨都麥琪和且醍衍及眾將士熱血如沸,骨頭咯咯作響。稽粥高舉戰刀,喊道:“踏平西域,壯我國威!”士兵們也緊跟著齊聲喊道:“踏平西域,壯我國威!”冒頓見狀,胸中湧起一種久違了的豪氣。
春日當頭,稽粥率三萬大軍出了陰山單於庭,一路上旌旗漫卷東風,長刀反映太陽,鐵蹄猶如戰鼓,浩浩蕩蕩,直奔右賢王駐牧地河口。已然老邁的右賢王曼頓聞報,與其長子呼倫一並出來迎接。到大帳,太子稽粥傳達了冒頓軍令,曼頓即刻點起五萬人馬,與稽粥一起出征西域。次日,大軍渡過大河,越過焉支山,到達休屠王醍醐逐疆所在的蓮花穀後。稍事休整,沿著沙漬之地,向著月氏王所在的合黎山奔騰而去。
4
稽粥大軍越過休屠王醍醐逐疆駐牧地,行至合黎山前。這時的月氏早已更權易主,先單於韃胡卓利自冒頓西進之後,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其二子韃胡提勒接替為單於。韃胡提勒召集大臣商議對策。左輔弼骨都侯其木出列道:“冒頓停止西進,轉向漢室,使我月氏從此有了喘息之機,然此次遣兵西進,恐是其最後一擊了。為此,臣下以為,不如召右賢王韃胡比之部,出狼心山與龍首山(兩山在今,額濟納以南),與我合擊匈奴。”
韃胡提勒說:“匈奴大軍壓境,此時再召右賢王出兵,為時晚矣。不如我部舍棄合黎山,再行西遷的好。”其木道:“再度西遷,恐遭烏孫、樓蘭及呼揭等部阻撓,以我部兵力,雖可勝之,但右賢王則與我被匈奴攔腰割斷,若我部他年不能東進,右賢王及其數萬人馬必定為匈奴刀板之肉。”
韃胡提勒道:“此際派人速見右賢王,令其立即領兵拔營向西,至高昌,與我混合。”
其木道:“臣遵命。”說完,便寫了詔書,派人飛馬向龍首山和居延海疾馳而去。辦完此事,其木道:“當年右輔弼骨都侯西亞雷和前左賢王韃胡雷亞因被匈奴阻斷,至今不見蹤跡。今又麵對稽粥大軍,形勢之緊急,我部之危險,猶如當年。”韃胡提勒當即怒道:“今我月氏尚未與匈奴一戰,而骨都侯竟然如此消極,妄言沮軍,實不應當也。”
其木跪下道:“單於息怒,臣下隻是擔憂,不敢妄言沮軍,請單於明察。”韃胡提勒沒好氣地說:“爾身為我大月氏輔弼骨都侯,當以激勵士氣,勇敢作戰為要,無端出此妄言,令人氣惱。”其木畢恭畢敬道:“大單於教訓的是,臣下這就傳達聖諭,陳兵布陣,迎擊匈奴。”
韃胡提勒道:“大敵當前,凡我臣者,均應披掛上陣,以長刀橫槊,輕騎弓箭,與匈奴惡賊決一死戰。”說完,便喝令內奴拿來盔甲,當眾穿上,哐當一聲抽出長刀,站大喝一聲,率先大步走出了宮殿。大臣們一看,也都跟在韃胡提勒身後,往城牆而去。
稽粥大軍已經布陣完畢,稽粥、骨都麥琪、且醍衍和呼倫等人騎著雪白戰馬,佇立在隊伍最前麵。韃胡提勒見匈奴軍隊人馬眾多,黑壓壓的猶如整齊堆放的岩石,明亮的長刀猶如夏天之鬱鬱蒼蒼的青紗帳,映得太陽黯然失色。騎兵及弓箭手背後,還有榴彈車,四個士兵為一組,於隊伍之間整齊排列。韃胡提勒指著匈奴的榴彈車道:“那是什麼?”
大將軍韃胡拖拖躬身道:“此乃漢軍之兵器,以卵石為武器,也可用燃燒的布匹包裹碎石,點燃後,以長杆發射,比箭矢更為威力。”韃胡提勒哦了一聲。心中暗道:“匈奴如此凶猛,所使用的武器見所未見,倘若與其交戰,必定敗多勝少,不如率軍西撤,以保存實力。”
韃胡提勒轉身對其木道:“於居延和龍首山報信之人何時能回?”其木道:“若是不出任何意外,當在明日正午之前便有消息。”韃胡提勒哦了一聲,對守城將軍韃胡拖拖道:“組織軍馬,死守城門,兩邊山穀,宜多加巡查,以防匈奴惡賊故伎重演。”韃胡拖拖道:“陛下放心,臣等誓死保衛單於庭。”韃胡提勒聞聽,道:“將軍及百戶長以上者,按級分賞黃金百斤至千斤,守城奴隸每人五十斤。英勇狙擊惡賊者,再賞,後退者當即斬首!”韃胡拖拖俯身道:“臣下遵命。”
韃胡提勒剛進殿門,就聽到外麵一陣喊殺聲,一名士兵倉皇來報:“匈奴惡賊已經開始攻城,大將軍韃胡拖拖率軍奮力抵擋。”
韃胡提勒對其木道:“速令左賢王韃胡拉拉率軍向西,襲擊高昌,奪其城池。並留部分人馬,護送我大月氏婦孺及貴族王侯。”
其木領命,韃胡提勒轉身,對護衛將軍韃胡赦道:“立刻收拾貴重物品,並閼氏及王子公主,一並向西撤退。”韃胡赦當即說道:“單於放心,末將這就去辦。”
合黎山下,左屠耆王稽粥將大軍分成三部,一部以榴彈車,接連不斷向城上投擲,堅硬的卵石和燃燒的火彈紛紛而起,有的砸在城牆上,有的落在城垛上,還有些落在月氏守軍身上。再一隊是清一色的弓箭手,騎著快馬,環繞而行,至城下最近處,引弓發射,一隻隻箭矢發出銳嘯,撲向城上。
最後一隊是扛著雲梯的步兵,見月氏守軍被鳴鏑和榴彈壓製,一哄而上,將雲梯架於城牆,爾後手持長刀,奮力攀登。見此狀況,韃胡拖拖知道本部人馬抵擋不了多久,便差人直奔單於庭麵見韃胡提勒,陳述交戰情況,韃胡提勒道:“令大將軍務必死守,不得放進一個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