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漢軍張口結舌。樊噲及季布乃是身經百戰,屢建奇功的將軍,但對匈奴此等戰法也是聞所未聞,站在山頂,竟然忘了下令反擊。隻顧睜大眼睛,看著騎兵輪番表演,鐵鳥一般的羽箭有的落入空地,有的射入漢軍營中,不少士兵中箭倒地。待回過神來,匈奴軍卻收兵駐馬,站在原地,手持馬鞭,向著山上的漢軍指指戳戳,烏拉烏拉喊叫,放肆大笑。
6
暮色普降,雪粒仍在飄舞,而且越下越大,以致陷埋腳踝。
呼嘯朔風中,季布披著一身雪花,帶著一個不過三十歲的兵佐進來,拜見劉邦及陳平。季布道:“此人乃一兵佐,名叫陳尚,乃沛縣西河人氏,極能言辯,膽是為夜潛匈奴大營理想人選。”劉邦聽季布說這位兵佐乃是沛縣人氏,便道:“原來與寡人同鄉。朕封你為忠烈武將軍,即刻換裝,出使匈奴。”
陳尚跪下道:“陛下放心,小卒誓死完成使命。”劉邦笑道:“事成,朕必再重重封賞於你,必將列侯拜將,食邑三千。”陳尚道:“小卒願肝腦塗地,效忠陛下。”
劉邦起身解下腰間長劍,對陳尚說:“今寡人將隨身寶劍贈與,送你入匈奴。”陳尚跪下謝恩,接下劉邦寶劍。少頃,陳尚換了衣裝,正要出發,忽聽有人幹咳一聲陳尚見是戶牖侯陳平,急忙躬身道:“戶牖侯定有吩咐。”
陳平附耳陳尚,如此這般一番。陳尚連連點頭,躬身向陳平道:“戶牖侯放心,末將定不辱使命!”
可陳尚一行還沒到山下,隻見對麵燃起一長串的火光,緊接著,是一陣呐喊聲。一隊人馬轟隆隆跑來,駐馬揮刀向上喊道:“漢劉軍賊,快快下來受縛,否則,必定令爾等屍首不全!”走在前麵哈軍兵士腿都嚇軟了,渾身直打哆嗦,轉身看著已被皇帝封侯的兵佐陳尚。
陳尚越過眾人,徑直朝著匈奴馬隊走去。
匈奴營中,篝火成堆,在椎圓形的白色帳篷左右燃燒,守夜的士兵圍著火堆,燒吃烤肉,狂飲美酒。陳尚被蒙了眼睛,被匈奴軍士提上馬背,向大營走去。另一些匈奴士兵抬著陳尚帶來的金銀寶器,緊跟在後。沙乎拉覲見冒頓後,將剛才情景據實稟告,冒頓坐在木榻上,貢案上放著一把閃亮的長刀。沙乎拉帶著陳尚進來,躬身向冒頓拜道:“漢軍奸細陳尚帶到。”冒頓看著蓬頭垢麵,臉上滿是汙泥的陳尚,眼神陰鷙道:“爾乃何人?”陳尚道:“我乃大漢侯武將軍陳尚,奉我皇帝之命前來晉見單於。”
冒頓道:“劉邦老兒遣你見本單於,所為何事?”陳尚道:“我大漢皇帝聞單於極其寵幸琴木雅閼氏,特地吩咐末將送了些首飾來。”
陳尚此言一出,別說沙乎拉,就連冒頓也覺得吃驚。但冒頓臉上仍舊毫無表情,看著陳尚道:“劉邦老兒,竟有孝心矣?”
陳尚見冒頓羞辱劉邦,正色道:“真乃蠻邦禽獸耳!”沙乎拉猛然收斂笑聲,怒視陳尚道:“雜毛之人,竟當眾辱罵我單於,來人,速降此賊拖出去,割舌喂狼!”
門外衛士應聲而進,抓了陳尚後衣領,一把放倒,朝外拖去。正在這時,陳尚從袖口掏出一副畫軸,迅速打開,一副衣飾光鮮,眉目含春的美女圖展開來。
冒頓道:“此乃何物?”躺在地上的陳尚大聲道:“中原美女圖!”斜倚在床上的琴木雅一下坐起來,連貂皮大衣也沒顧得披上,就快步走到展開的美女圖前,俯首仔細審看起來。
6
躺在原地的陳尚,看到匈奴大閼氏琴木雅,隆胸高鼻,瞳孔發藍,身體高挑若風中之竹,皮膚白皙猶如東海之玉。即使慌亂之間,也極為高貴大方,渾身散發著一種蓬勃和自由的野性氣息。陳尚竟然忘了疼痛,也忘了自己身處何地,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琴木雅。
衛兵放開,陳尚竟毫無感覺,直到後背落地,才忽然醒悟。麵對此景,忍不住大聲道:“我漢之皇帝真乃神仙也,將此寶器送與閼氏,真乃是鮮花配美人,寶劍贈英雄,相得益彰,美不勝收矣!”
冒頓見琴木雅如此失態,心中好奇,近前一看,也忍不住心神蕩漾。琴木雅發覺冒頓也在看,猛然回身,氣衝衝回到木榻。冒頓見狀,急忙收回目光,道:“讓漢賊回來說話。”
陳尚道:“我大漢皇帝贈與大閼氏之飾品,皆乃神奇之物,有東海之明珠,江南之水粉,另還有泰山之茯苓,華山之靈芝,皆為養顏美容之上品。”
沙乎拉道:“漢之蟊賊,休得丟嘴賣乖。”冒頓卻道:“讓他說下去!”沙乎拉躬身應是。陳尚見狀,道:“以上物品,乃是吾皇送與大閼氏禮物,至於畫軸,乃是吾皇贈與單於之禮。”
冒頓道:“此話怎講?”陳尚見激起冒頓興趣,故意嗯了一聲,裝出一副有所顧忌的樣子,看看冒頓,又看看琴木雅,再看看沙乎拉。沙乎拉明白,看了看冒頓,躬身而退。
冒頓道:“有話盡管說來?”陳尚看了看薄紗帳中的琴木雅,支吾起來。冒頓道:“閼氏乃本單於閼氏,匈奴國母,任何事情瞞她不得!”陳尚低首道:“也好。”甩了一下被揪亂的長發,正色道:“我大漢皇帝以寶器並神物與單於閼氏,是為至美;以畫軸與大單於,乃想告知,倘若就此覆滅,單於必率軍南進,一統南北。我主意為大單於入主中原之前,將此畫軸奉上,激勵單於南下決心,並囑單於遍尋美色之時,別忘記了恩愛多年的閼氏。”
冒頓哈哈笑道:“人言漢劉邦性情狡詐,極盡無恥,難怪楚霸王功敗垂成,烏江自絕!”陳尚又對冒頓道:“單於此言差矣,我主還說,環顧當今,塞北江南,萬裏江山,唯能與之共享天下者,唯單於耳!”說完,眼睛死死盯著冒頓。冒頓臉露激越,道:“人言中原人多詭計,言辭善辯,果真不虛!”陳尚道:“單於謬獎,本使節無非就事論事罷了。”
冒頓忽聽背後有人小聲飲泣。琴木雅梨花帶雨,哭得渾身打顫。冒頓回臉對外大喊道:“來人!”門外護衛聞聲而進,冒頓道:“將此漢賊嚴加看管。”
冒頓回過身來,眼神憐愛,心疼道:“閼氏為何悲傷?”冒頓這麼一問不要緊,琴木雅愈加悲傷,哭聲由小而大,以致全身顫抖,一口氣沒上來,便暈厥過去。
冒頓大喊來人。帳外骨都侯沙乎拉,搶身進來。冒頓道:“快叫達利加來!”沙乎拉見冒頓抱著暈厥過去的閼氏琴木雅,不知怎麼辦才好。
巫師達利加手持桑木手杖,快步走進,冒頓喊道:“琴木雅昏死過去了,巫師快來診療!”達利加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木榻前,站在當地,神情緊張,先是伸手翻開了琴木雅的眼睛,又用手背覺了氣息。對冒頓道:“大閼氏隻是一時氣急,暈厥而已,切其人中,或喂以薑汁,頃刻便會蘇醒。”
冒頓依言,用食指掐住琴木雅人中。琴木雅幽然醒來,張著一雙美麗眼睛,看著燈火通明的大帳,眼神中滿是陌生和恍惚。又轉頭看到侍立一邊的巫師達利加和骨都侯沙乎拉,眼睛看到冒頓,忍不住又是一陣悲傷,像一隻小貓,趴在冒頓懷裏。冒頓抱著琴木雅的腰肢,嘴巴附在琴木雅的臉頰上,一臉柔情蜜意,憐愛疼惜。沙乎拉及達利加紛紛告退,一時間,偌大的金帳之內,就隻剩下了冒頓及其閼氏琴木雅。
朔風卷著雪花,橫無遮攔,飛行的雪花打在馬和岩石、帳篷上,也打在雪花和雪花身上。冒頓大帳,兩個人的肉體風景旖旎而激烈,華麗而貼切,木榻上的呻吟和吼聲,進攻與撤退,躲閃和迎接,都是那樣順理成章,而又舒緩有致,恰到好處。許久,冒頓的咽喉裏冒出一聲類似豹鳴虎吼之聲,然後結束了這一場不見鮮血,但卻緊張而酣暢淋漓的情欲之戰。
山上劉邦、陳平等人也都一夜不眠,
天色還沒亮,冒頓起身。命衛兵將漢將陳尚帶了來。陳尚冒頓低聲道:“早知單於會單獨召見的末將。”冒頓哦了一聲,以灼灼逼人的眼光看著陳尚道:“何以見得?”陳尚道:“臨行時,我大漢戶牖侯陳平私下囑咐末將,將珍寶及畫軸獻於大單於之後,冒頓單於必定會私下召見於你。”
冒頓道:“這個陳平如此神算?”陳尚道:“正是,戶牖侯交代說:‘大單於單獨召見於你時,你可將此信轉交於他。然後什麼話都不要說,及早告退。’”陳尚從靴筒裏掏出幾片竹簡,雙手奉給冒頓。冒頓打開一看,上麵竟然畫著一些匈奴慣常使用的象形符號。
翻看之後,冒頓眉頭一皺,在帳內,背著雙手踱步。
許久,冒頓道:“召巫師達利加覲見!”衛兵轉身出帳。不一會兒,便傳來桑木手杖敲地的聲音。達利加拜見冒頓。
冒頓拿出陳尚送與的竹簡。達利加一看,眼神驚異而又急切的眼神看著冒頓。冒頓坐下,示意達利加附耳過來。達利加急忙附耳傾聽,嘴巴不斷發出嗯嗯之聲。
至此,可以確信:劉邦、陳平與冒頓之間,私下肯定進行了一個異常特殊的政治交易——但這一交易的內容,除了當事者外,其他人皆無從知曉。劉邦若沒有相當優惠的條件,是絕對不會使得冒頓輕易放手——盡管司馬遷就此作了詳盡的記敘和解釋——“高帝乃使使間(間諜)厚遺閼氏,閼氏乃謂冒頓曰:“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單於終非能居之。且漢主有神,單於察之。”又,“冒頓與韓信將王黃、趙利期,而兵久不來,疑其與漢有謀,亦取閼氏之言,乃開圍一角。於是高皇帝令士皆持滿傅矢外鄉,從解角直出,得與大軍合,而冒頓遂引兵而去。”(《史記·匈奴列傳》)
從一角度來看,以冒頓單於馬踏東胡、西驅月氏、掃平北疆西域之雄心秉性,正值匈奴及其個人功業在此鼎盛時期,如果沒有特殊政治利益,冒頓斷然不會放過這一誅殺漢皇、問鼎中原的千古良機——究竟是什麼導致了冒頓對劉邦網開一麵,甘心拱手放還的“仁義之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