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匈奴12(2 / 3)

午夜,萬物發涼,夜梟的瘮人叫聲在發黃的樹葉和林間跌宕,牲畜的夢夢囈和深山野獸們的鳴叫此起彼伏。二人不敢怠慢,沒回自己帳房,便又帶著護從,出了單於庭,向左賢王所部駐地狂奔而去。一路上,火把閃亮,馬蹄如驟,驚醒了潛伏的旱獺和野兔,臥眠的山羊、斑馬和梅花鹿。

天色微明,駿馬踩著初秋的茅草,出了一身熱汗,到左賢王大營,沙乎拉和達利加一進帳,就對拉祜共傳達了冒頓旨意。拉祜共對左穀蠡王茨胡達拉道:“單於令,即刻令亞馬甲率軍撤出連城,暫且在我部駐紮。並責令右穀蠡王拉度賽木著人通知東胡軍方,今日午時,日當正空,正式交接連城,並履行約定。”

3

坐在馬背上,拉祜共想:自出任右賢王以來,不論是對丁零、樓煩還是月氏,雖然多次險象環生,但未曾有過敗績。而今,冒頓不發一兵,就將連城拱手送給了宿敵東胡。雖說失城事小,但辱沒了列祖列宗,也使得匈奴自此被鄰邦小看。

以東胡單於冄達貪婪脾性,此次取連城而不費吹灰之力,要不了多久,必然還會張口索要。長此以往……拉祜共又想到父親頭曼,這個被冠以軟弱之名的單於,雖然多次不顧臣子反對,以歲貢方式,向月氏和東胡俯首稱臣,連年納貢,但從未將疆土拱手送人。

拉祜共想起頭曼臨死前那個下午,與他交談的情景。頭曼滿麵衰容,用充滿玄機的言辭說:“中原每百年便有梟雄降世,我汗國亦然。為父當政已五十餘年,也早該退位和老死了。倘若某日暴斃,抑或死無所蹤,爾等切莫大動幹戈,不論是誰就任單於,都必須聽令效命,忠心輔佐。”

拉祜共道:“父親何出此言,而今汗國上下,唯冒頓行事周密,包藏甚深,單於若有不測,必定為其所為。”拉祜共話音未落,頭曼單於臉色突變,一聲斷喝,打斷了拉祜共的話頭。

拉祜共忙道:“單於息怒,小兒胡說,還望父親不要怪罪。”看著惶恐的拉祜共,頭曼的聲音忽然變軟,低聲道:“我兒不要驚慌,為父沒有怪罪之意,隻是囑托罷了,倘若事有不測,定要記住我言,不可妄議猜斷,惹禍上身。”

拉祜共看著頭曼蒼老而憂苦的麵容,心中有一種不明所以的顧憐情緒。躬身對頭曼說:“兒臣必定謹遵教誨,請單於放心,也請父王善自保重。”頭曼對著拉祜共嗯了一聲,又道:“你要特別叮囑右賢王曼頓,他年幼,容易衝動,倘若鬧起事來,必定身首異處。不如順水推舟,圖個安生的好。”

說完,頭曼便催拉祜共返回本部。拉祜共不知道頭曼為什麼這樣驚慌、怯弱,本想再說些什麼,但見頭曼態度堅決,便低頭辭別。出單於庭時,正好看到冒頓率眾從狼山西峽穀返回,特地從另一條路出單於庭,行至半途,突然想,應當盡快將頭曼囑托告知曼頓。

回想至此,拉祜共不由得輕輕哦了一聲。或許頭曼早就料到自己會突然被人殺死,也知道自己會死在何人手下。頭曼之所以一再叮囑他不要妄議猜斷,甚至無條件聽命於新單於,無非是要他順從大流,自保其身……

拉祜共心裏也很清楚,生命是事業、榮耀、財富、美色、權利的根本所在。單憑入質月氏,驀然逃回和勇奪秦州之事,冒頓絕對不是軟弱之輩,若頭曼果真為冒頓伏殺,那麼就可驗定:冒頓心機的確很深,所做的一切,無非是要埋藏得更深,更出其不意,石破天驚。

4

又一個冬天,天幕寒冷高遠,朔風鼓蕩茅草。牲畜們從夏牧場回到冬牧場,放牧的人大都躲在用麻布和獸皮蒙起來的木車上,一家人或更多的人圍著牛糞火烤肉或燒水喝。

冒頓最喜歡吃的是犛牛腿、羊排和牛鞭,還有右賢王供上的九色鹿肉。為了味道烤製得更好,冒頓成立了一個禦廚營,由一名百戶長領隊負責。與烤肉相伴的,是美酒。冒頓善飲,每一頓飯都要喝上二十斤米酒或葡萄酒。然後在溫熱的單於宮內,與寵愛的閼氏在胡笳、骨笛聲中,觀看胡旋舞,興致來潮,便在厚厚的獸皮地毯上激烈交合。

許多大臣見冒頓整日飲酒作樂,忍不住暗中搖頭。有的聚在一起,紛紛議論。冒頓似乎也知道,但也不做絲毫收斂,一如既往。

天氣越來越冷,風頭如刀,麵龐如割。再一天早上,漫天飛舞的大雪像是潔白的天鵝羽毛,一片接著一片,一粒壓著一粒,在北野,製造出一個冰天雪地的酷寒世界。

牲畜們看著口糧被大雪淹沒,隻好將胃內舊草翻出倒嚼。羊們最先感到饑餓,咩咩的叫聲此起彼伏,在陰山上下,在察布草原和河口一帶,也在遙遠的東胡和月氏境內。爾後是馬匹和犛牛,這些龐大的動物,饑餓來得比羊隻們更猛烈。

不幾日,就高到膝蓋,再加上持續不斷的風,像是一張闊大的紡織機,將鬆散的積雪織成堅硬無比的白色大氅,冰結山川大地。再十數日,瘦弱的羊羔倒斃,還有不到一年的馬駒和牛犢子,幹硬的屍體像是一塊塊石頭。左賢王拉祜共用飛鷹傳書給冒頓大單於,說明情況,報告災情。冒頓看到,隨手放在一邊。右賢王曼頓也發來同類報告,休屠王卡利賽木、渾邪王達達索等部飛書也先後而至。

冒頓知道,牲畜後,便是人。如果數量過大,會對整個匈奴部族的生存發展構成嚴重威脅。

這一場暴風雪,匈奴損失牲畜百萬計,人口近三萬。等到積雪完全消融,已是春天。青草到六月才搖曳起來。浩蕩的春風像是一把溫暖的梳子,將狼藉不堪的大地清理幹淨,又覆上一層盎然生機。為盡快清理凍死人畜屍體,冒頓製定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政策:凡主動將凍死的族眾收殮埋葬者,不分老幼貴賤,皆賞銀子一塊。深埋牲畜屍身者,補給相應數量的牲畜。

不過半個月,去冬留下的狼藉場麵便都被新的植被淹沒了。匈奴上下,馬匹嘶鳴,犛牛深吼,羊隻咩咩,又重新煥發出生機。冒頓又頒布了屯田令,在察布草原、騰格裏沙漠及遼東(遼寧遼陽)一帶建立農田基地,並成立了由前左賢王之子呼衍貝其為最高長官的屯田部,封呼衍貝其為屯田部名王。所需兵眾分別從單於庭、左右賢及渾邪王、休屠王所部抽調,前往指定地點,專事屯田生產。因為措施得力,兵眾積極,屯田開展順利,因已錯過了播種季節,便一律種植玉米、高粱和青稞等作物。

東胡和月氏,丁零和樓煩,也都損失慘重,到處都是倒斃的牲畜和人口。東胡冄達單於聞聽匈奴采取屯田及獎賞之策,也以單於名義,頒布了鼓勵生產,善待族眾,旨在恢複生機的詔令。因牲畜凍死太多,糧食耗費殆盡,國內民生舉步維艱。

想起去年不費一兵一卒,便迫使匈奴割城賠地之事。冄達道:“民生凋敝,倘若從他族掠奪些牲畜和口糧來,更有利於民眾恢複生機,豈不是大德一件?”亞利道:“以冒頓單於之懦弱怕事,隻要我大軍壓境,其必拱手相送。”

旗木耷說:“以臣之見,匈奴剛送我連城,今番我再起兵索要糧秣並牲畜,匈奴也同受雪災,正萎靡不振,別說沒有,就是有,為保其民生,也斷不會白白送與我東胡。”旗木耷剛說完,亞利道:“骨都侯未免太謹慎了,匈奴於我城池,足見其懦弱怕事,而城池相比糧秣,雖然後者關乎生計,但匈奴為求好,即使不會貢獻太多,但也會有所表示。”

旗木耷還想說些什麼,右輔弼骨都侯利亞尼寧對冄達道:“臣以為,二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但不需要大舉勞師動眾,隻需派人前往表明即可。”

冄達點頭道:“骨都侯說的有道理,本單於便遣你為使節,即日啟程,前往匈奴。”利亞尼寧沒想到冄達竟然派自己出使匈奴。這類事情,極難做好,一則,孤身深入匈奴,話不投機,惹惱冒頓,便有性命之虞。二則,深入他國,分文不帶,且索人錢財,這事自古勝少敗多。

想到這裏,不由臉露難色。冄達看到,知其不想去,睜大眼睛,威嚴地看了一眼利亞尼寧。利亞尼寧急忙俯首,知此事不可推諉,便道:“陛下放心,臣下這就啟程前往,傳達上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