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匈奴10(3 / 3)

曼頓哦了一聲,臉色凝重。拉祜共道:“單於之命我已帶到,我需即刻返回駐地。”說完,就邁出了大帳。拉祜共借著的大帳外的通明燈火,看著曼頓說:“我來傳達大單於旨意,看望兄弟,等天下太平,你我兄弟相聚時日還多著呢,屆時再來吃九色鹿肉,與兄弟飲美酒,唱天歌,逍遙快活。”

曼頓盯著拉祜共的眼睛,說:“兄長之言,滿含玄機。小弟雖一時不懂,但也猜到了一些。請兄長放心,小弟定遵父兄之囑。”說完,緊握了一下拉祜共的手,將拉祜共送出大帳,看著他和右大都尉阿奇骨碌及眾護衛跨上馬匹,嘚嘚的馬蹄在黎明草灘上,踩著幹土和蔥鬱的植被,不一會兒,拉祜共一行就消失在夜幕中。曼頓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燈火閃爍的大營中,鼾聲此起彼伏,遠處的城垛上,守夜士兵身影遊弋,馬匹的口鼻聲格外清晰。

4

冒頓樂於接受這樣的現實,一如既往地帶萬餘兵士在蒼狼刀鋒的道路上一如既往。拉祜共參拜頭曼的第二天,早晨陽光一片金黃,徐徐照到匈奴身上。這時候,冒頓和他的一萬軍士又出發了,與往常不同,冒頓去的卻不再是狼山西峽穀,而是相反方向。迅即的馬隊像是狂浪的旋風,在盛夏草原,卷起一股白煙。

這時,頭曼由男女奴隸們護持著,從一個叫做雅姆琴的閼氏房中回到宮內。奴隸們為頭曼洗臉,梳頭,坐下吃東西。剛剛拿起一塊九色鹿肉,有護衛進來稟告:“骨都侯和巫師達利加求見單於。”頭曼的手停頓了一下,臉露不悅,怔了一會兒,把鮮肉扔回盤子,說:“叫他們進來。”

守衛應了一聲“是”,躬身退下。

都布拉齊和達利加見到頭曼,雙雙跪下,說:“小臣達利加(都布拉齊)拜見撐犁孤塗大單於。”

頭曼抬抬眼皮說:“起身說話吧。”二人聞聽,一起在殿下站直身子,都布拉齊看看達利加,達利加也看看都布拉齊。都布拉齊用眼神和嘴巴示意達利加,達利加也用眼神和嘴巴示意都布拉齊。頭曼臉露怒色,大聲說:“有話就說,無事爾等速速退下!”

二人打了個哆嗦。都布拉齊急忙上前一步,躬身對頭曼說:“我二人進宮,隻是向撐犁孤塗單於請安。”頭曼輕聲說:“本單於身體安康,強壯如舊,不勞二位掛念。”說著話兒,還故意站起身來,挺直腰杆,展示似的讓都布拉齊和達利加看了看自己挺直的腰板。

頭曼忽然想到,這兩人來得蹊蹺,絕非例行請安。頭曼抓了一塊鮮肉,在嘴裏慢慢嚼動,一邊低著腦袋,若有所思地走來走去。頭曼獨自哦了一聲,又頹然坐在虎榻上。

日光透過天窗照射進來,將鮮肉、水果和美酒照射得格外鮮豔。其中還有一把用來割肉而食的徑路刀。頭曼忽然覺得一種恐懼,渾身發冷,就像是數九寒天的冰刀,擊碎和深入的不僅僅是血肉,而且抵達了骨髓甚至靈魂。

頭曼一聲大喝,嚇得一邊護持的奴隸全身驚顫,驚恐地看著頭曼。

頭曼起身,快步走出單於宮,護衛緊跟其後。到門外,頭曼大聲說:“牽我的寶馬來!”

頭曼的寶馬牽到了,護衛跪在地上,雙手奉上長弓和箭矢。頭曼也一把抓過,走到駿馬麵前,踩著馬奴後背躍了上去,抖動韁繩,沿著宮殿之外的馬道,徑直往西山方向疾馳而去。

獨立大將軍吐哈命令全體護衛飛身上馬,緊緊跟在頭曼馬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年邁的頭曼竟然如此矯健,完全不像年屆六十的老人。

頭曼縱馬奔馳,耳邊響著巨大的風聲,忽然覺得了一種久違了的快意。

頭曼想起自己年少時候,跟著父親到狼山西峽穀打獵,率領兵馬與東胡作戰等等激烈情景——獵物中雖然有獅子、老虎、雪豹,但有人護衛著,即使遭遇也有驚無險。戰陣中,刀槍長箭,呼嘯往來,生硬冰冷的兵器可以切入任何一具肉體,每一顆頭顱也都可以砍掉,不分王侯還是奴婢,將軍還是兵士,隻要觸到,再偉大的人,也隻能成為一顆亡靈,一具屍首。

頭曼看到過許多將士的死——頭顱被劈開,身體挑到半空,馬蹄把屍首踏為爛泥。他也曾多次負傷——有一次被東胡一個將軍用長刀刺穿左臂。當時,他也殺得性起,斬殺的東胡軍士足有數百人。從那時開始,他厭倦甚至懼怕了戰爭,想起慘烈的場麵,心裏就有一種刀割般的疼感。

這或許是頭曼為什麼極力主張與東胡月氏修好的原因了,似乎又不完全是。頭曼深知自己天性中,有一些懦弱成分。對戰爭的厭倦與生俱來。在他任單於數十年間,對東胡、月氏和秦國,失敗和妥協多,攻伐和對抗少。不是不能作戰,而是不願作戰,不敢作戰。休養生息,民眾休養,積蓄財富,也強國利兵之道,盡管這個政策不一定成功,但對於整個匈奴汗國,也少卻了許多勞民傷財、大規模陣亡和妻離子散。

頭曼一邊縱馬馳騁,一邊想。他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在極力引領著他的思維。他又想到美麗的月氏女子嘟嘟拉。作為單於,身經女子成百上千,唯獨嘟嘟拉令他難以忘懷。

他想:這個女子一定也老了,皺紋侵略臉頰,肢體變得緩慢——嘟嘟拉是否還記得頭曼?會不會時時想起當年那個迷亂而短暫的夜晚,乃至頭曼親自將她送到西山崗,兩人離別的情景呢?

寶馬果真神速,足足狂奔了三個時辰,速度還是不減,四蹄猶如驟雨,敲打著空曠草灘。身後獨立大將軍吐哈率眾追趕,但始終差有十箭之遙。

每一個匈奴人都會在馬上終其一生,或殺伐,或放牧,或交媾,抱著孩子在闊大天空下遊蕩。而頭曼覺得,這些都是虛無的,唯獨在馬上一刻不停奔騰,看山河倒行後退,疾風吹麵,方才是人生的最大樂趣。

奔著奔著,頭曼進入了狼山西峽穀,兩邊懸崖像是被巨刀劈開一樣。別說是人,就是一片樹葉,一根草,從崖頂摔下也要碎成塵土。頭曼快馬馳進,驀然覺得了一種徹骨的涼意。這種感覺仍他膽寒卻又覺得了一種悲哀。頭曼不由歎了一口氣,喃喃說:“這一天,終於要來到了!”

說完,又咧開嘴巴,發出一聲類似魈鳴的怪笑。

笑聲未歇,石頭後麵忽然飛來一大群黑色箭矢,帶著銳利的嘯聲,衝向頭曼。隻聽得噗噗噗地一陣悶響,一根根地紮在身上,先是胸脯,再左右臂,再頭顱,連同胯下駿馬。頭曼一聲沒吭,眼睛看著箭矢飛來的方向,臉色沉靜,若有所思。

頭曼沒有感覺到疼痛,流溢的鮮血像是清水洗身。頭曼徐徐躺了下來,像躺在虎榻上一樣,蒼老的臉上不見一絲痛苦之色。

緊跟而來吐哈見狀,一邊飛奔,大聲呼喝,一邊張弓搭箭。吐哈飛快下馬,抱著倒在血泊中的頭曼,大聲喊道:“單於單於,單於單於……”聲音粗礪悲愴,猶如裂帛,譬如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