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匈奴9(3 / 3)

初冬朔風吹著枯萎斷裂的塵屑,吹著牛羊逐漸增厚的皮毛,更吹著經年的樺樹林、黑色岩石和獵獵不停的龍旗。冒頓出現,使得許多人疑為鬼魅。冒頓笑了笑,徑直穿過張口結舌守衛和奴隸,回到了闊別已久的營帳。這時,奴隸和兵士們才回過神來。都不烏拉閼氏聽說後,第一個出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冒頓營帳,一把抱住冒頓,笑著笑著,就泣不成聲了。

然後是骨都侯都布拉齊和新任巫師達利加——都布拉齊沒有胡須的臉頰上,兩道刀疤像是兩條紫紅色的蚯蚓,看起來猙獰可怖。新任巫師達利加大約三十歲的樣子,一雙小眼睛總是滴溜溜亂轉,見到冒頓,全身伏地,口說:“恭迎太子殿下平安歸來。”

冒頓看著達利加說:“齊齊拉木呢?”達利加臉露誠恐說:“前巫師乘祥雲,升天為神靈了。餘下小臣侍奉太子殿下及大單於。”骨都侯都布拉齊見狀,急忙對冒頓說:“巫師選拔,曆來如此,太子殿下與齊齊拉木交好,可謂人盡皆知,但族製不能改,還請太子殿下寬宥。”

冒頓說:“二位不要多心,本太子並無他意,隻是覺得,我族之大巫師,曆來為人倚重,曆任以來,齊齊拉木也算佼佼者,過早死去,著實有些可惜。”說完,忍不住歎息一聲。

這時,早有人將冒頓平空而降的事情告知了頭曼。懷裏正抱著“所愛閼氏”的頭曼聽了,臉色陡變,忽地站起身來,快步走到木榻一側,端起一碗酒水,仰頭灌下去。然後,眼睛變得血紅。

冒頓向單於宮快步走來。

聞聽冒頓求見,頭曼許久沒出聲,仰麵盯著宮殿頂上的那條盤旋的烏龍圖案。對守衛說:“叫他進來!”

冒頓徑直走進單於宮,頭曼起身走下台階,迎著說:“我兒平安歸來,是為大幸。”冒頓停下腳步,伏身拜道:“兒臣托單於洪福,大難不死。”頭曼哈哈笑道:“太子歸來,乃是喜賀之事,今晚設宴置酒,以示歡慶。”

頭曼回到虎榻,皺紋深刻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悲戚。許久,歎息一聲,起身對冒頓說:“我兒可記得當年臨入月氏之時,本單於所說的話否?”冒頓站起,眨著眼睛,看著頭曼道:“兒臣記得,當時,大單於多次囑咐兒臣在月氏為質,一定要多加小心,以防不測,此番情意,兒臣銘記不忘。”

頭曼轉身看著冒頓,低聲說:“僅此而已嗎?”冒頓佯作思忖,對頭曼說:“兒臣記得隻是這些。”頭曼哈哈大笑一聲,對冒頓說:“人言我子冒頓勇謀兼具,此次僥幸脫逃,於汗王天國而言,是大幸,而於我個人,則是大悲也。”

冒頓急忙全身伏地,向頭曼拜道:“單於此言,兒臣糊塗。”頭曼看著伏身在地的冒頓。又一次仰麵,看到宮頂盤旋的烏龍,龍眼中的瑪瑙像是一滴碩大的鮮血,在閃爍的鬆脂燈光中,懸懸欲掉。開口說:“本單於信口而言,我兒何必在意?”

冒頓起身,思忖了一下,說:“兒臣有一事相求,請大單於恩準。”頭曼說:“我兒有事盡管講來。”冒頓說:“單於將兵突襲月氏,斬殺左賢王丙塞。月氏雖有韃胡卓利篡權更輒,待理清國內,必然舉兵東進,犯我領地。兒臣年紀不小,理當為單於分憂。”頭曼聽了,心知冒頓想要兵權。

頭曼看了冒頓好一會兒。冒頓也看著頭曼,那些皺紋中,好像有一個不停跳躍的東西,像是一個不安分的斑點,又像是一滴遊弋的汗珠。頭曼單於伸出皮肉鬆弛的雙手,使勁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龐,道:“即日起,分一萬軍士,由你節製,以你之膽識,他日必為我軍一支尖刀,無往不勝,無所不利。”

冒頓伏身,道:“謝過單於!”

頭曼嗯一聲。冒頓又說:“兒臣暫且告辭,大單於善待身體。”

頭曼笑了笑,點點頭說:“去吧。”

冒頓先是退後數步,然後轉身,龍行虎步地走出單於宮殿。

看著冒頓背影,頭曼頹然坐在虎榻上,又一次不由自主抬頭,看到宮頂那一條形狀昂揚的烏龍。與他時不同:那烏龍好像真的一樣,長長的金黃色的身體曲折盤旋,猶如在空中飛行。露出的兩顆尖利的長牙像是兩把鋥亮的刀子,隨著豁然張開的大口,以及那一根血布一樣的長舌,不停旋轉飛舞。

第二天,頭曼突然將右賢王拉祜共調任為左賢王,任五子曼頓為右賢王。這是冒頓沒有想到的,他的第一感覺是:這是頭曼有意為之,想一次徹底自己繼承單於的機會。

冒頓越想越生氣,拔出長刀,砍翻了麵前的木桌,酒菜灑了一地。許久,轟然躺在木榻上——初冬的寒風像是呼呼刮著,吹盡了騰格裏的黃沙,也吹透了陰山四周的大地草木乃至匈奴帝國的前生今世。

在後世者看來,頭曼單於如此安排,是要罷免或者堵塞冒頓的單於之路,從而政整體上削弱呼衍家族的勢力。而內在的原因,恐沒有這麼簡單,至少不像他人猜測的那樣:頭曼因寵愛某個閼氏,聽信蠱惑,進而想要廢掉冒頓的太子之位,立拉祜共或曼頓等子為單於繼承人,為徹底斬殺冒頓,詔令拉祜共趁夜偷襲月氏,斬殺韃胡卓泰愛子、月氏左賢王丙塞,無非是想借韃胡卓泰之刀,砍冒頓之頭罷了。

頭曼這些作為,充其量不過是某些真相的外衣。以頭曼當政匈奴四十多年的資曆和經驗,若想真的廢掉冒頓,另立他人,根本用不著如此處心積慮,甘冒大月氏大軍卷土重來,滅國亡族的危險,而滿足“所愛閼氏”一己之私。

倘若頭曼這一係列作為,僅是為了激勵冒頓的殘酷之性和殺戮之誌的話,未免太過殘酷。別說冒頓,就是其他任何一個人,也都會誤會和曲解。至於真正的動機和原因,除了頭曼和冒頓,還有齊齊拉木和蒙恬外,其他人根本無從判斷。唯一可以證實的是,匈奴政權在頭曼和冒頓交接前後,肯定出現了一些令人意想不到,撲朔迷離的政治鬥爭,其動機和誘因至今昏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