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一個聲音從背後插話道:“想不到,匈奴太子,竟然如此伶牙俐齒。我部漠北一帶,人煙稀少,流沙如幕,兩山狹峙,風吹如雷,不如一同前往吧?”冒頓轉身,看到一個年屆四十,長著一臉黃色胡須,頭戴三色王冠,肚腹隆起,說話甕聲甕氣的人。
2
說話的人是月氏國右賢王韃胡卓利,駐牧地蓮花穀以北的流沙地區,草木稀疏,蘆葦很多,海子時有時無,青稞、高粱等等莊稼難以生長。
為防止冒頓逃跑,大月氏輔弼骨都侯加木加命人用巨石建造了一座隻有兩個小窗口的房屋,門外栽了兩丈多高的木樁,一根挨一根,形成圓形的包圍圈。木樁間,隻留下一個可以容納一人側身走過的小門。
大月氏將冒頓像囚犯一樣看管,月氏臣僚們每次路過,均哈哈大笑,以示嘲弄。冒頓有時聽到,有時沒聽到,但不管是否聽到,這些都無關緊要,對冒頓而言,在月氏,單於庭比任何地方都適合他,若是別處,不僅逃跑毫無機會,有可能一輩子都被困在這裏,所有的夢想和計劃,都無從談起。
質子生活是清閑的,也是凶險的。冒頓知道,如果稍有不慎,便會被月處死——從盛夏到秋天,蓮花穀的樺樹一夜之間葉子變黃,呼啦啦發出響聲。姑姑腦河日夜流淌,濤聲像是不倦的馬蹄,敲打著日月,也敲打著月氏人日複一日的生活。
冒頓想到嘟嘟拉,數年時光過去了,她姣好的麵容是否還猶如清水圓月,玉石瑪瑙?——在冒頓心中,關於嘟嘟拉的所有影像都還停留在當年,毫發未改。
間是嘟嘟拉乃至一切美貌女子和翩翩少年最大的敵人與殺手。當年,嘟嘟拉被頭曼送回後,嫁給了月氏左大都尉拉夫曼,他們在焉支山過了許多年,生養了四個孩子,長子自小唇邊不長胡須,眼睛很小,個頭也矮,儼然匈奴人。直到他們第四個孩子出生,大兒子長到十二歲,拉夫曼才覺出了什麼,好在月氏人並不在意這些,仍舊對嘟嘟拉寵愛如初。
就在冒頓入質月氏的前一年,嘟嘟拉跟著丈夫從焉支山以東的駐牧地,換防到月氏單於庭附近的塔木格草場——冒頓來到月氏的第二天,嘟嘟拉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冒頓。
那時,冒頓正站在囚室門前台階上,看著對麵披滿綠草的山坡——流水從山澗傾瀉而下,又從深潭之中,湧流而出,穿過月氏單於庭,爾後又倒淌向西,流向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冒頓囚室附近,除了守衛兵士,還有許多紡織羊毛或宰殺羊隻的奴隸婦女,看著時常站在台階上望天的冒頓,忍不住指指點點,小聲議論。
看到冒頓的瞬間,嘟嘟拉的心猛然收縮了一下,想起多年在匈奴的際遇,想到那個叫做頭曼的匈奴單於——最後一夜的迷亂和狂歡,乃至頭曼親自將她送到山嶺上,以溫和的擁抱為她送行……不由得忘記了行走,站在青草地上,沉入夢境一般。
轉眼就是暮秋,蓮花穀的樹葉一夜紅透,紛紛下落。一夜霜降,青草枯萎,變黑,發黃,潺潺的流水在冒頓聽來,多了一些嗚咽的成分。唯一不變的是他所在的這座石屋,以及門外不斷更換的看守衛兵。
幾年後的一個夜裏,冒頓睡得很晚,心裏隱約著一絲不安,繼而焦灼。冒頓預感到要有事發生,但具體會發生什麼。後半夜,遠在陰山的頭曼單於突然詔令右賢王拉祜共率軍強渡大河,趁夜襲擊了月氏左賢王丙塞駐牧地,月氏左賢王丙塞正在熟睡,被突如其來的匈奴軍士砍掉了頭顱。
大月氏王韃胡卓泰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匈奴派軍隊偷襲,且將自己長子、單於繼承人一刀砍死。震怒中,韃胡卓泰召回右賢王韃胡卓利,令他率兵二十萬,即刻進兵匈奴。行到距離焉支山還有一百多裏乕拉灘一帶,韃胡卓利忽然停住馬蹄,喝令全軍調轉馬頭,揮動戰刀,向月氏單於庭奔襲而來。
韃胡卓泰大吃一驚,右輔弼骨都侯亞布道:“韃胡卓利覬覦單於位已久,今兵權在手,看似突然,實則必然。”韃胡卓泰側目盯著亞布道:“骨都侯這是何意?”亞布哈哈大笑,臉色陰鷙,道:“單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難怪你王位不保。”說完,衝門外大喊一聲,早就埋伏好的兵士衝了進去。韃胡卓泰一看猛然抽出長刀,發出一聲怒吼,揮著刀刃衝亞布直撩過去,亞布見狀,急忙抽出長刀,奮力抵擋。
勢如潮水的大軍衝進單於庭,喊殺之聲震耳欲聾,冒頓睜眼一看,隱約暮色中,到處都是火光,都是肌肉和羊毛氈子被燒焦了的腥臭味道。冒頓衝出門來,原先的守衛早已不知去向,木柵欄外,到處都是亂跑的兵士和婦孺。冒頓縱身躍下台階,衝到門口,左右看了看,見沒人發現自己,便朝石屋背後的樺樹林狂奔而去。
厚厚的落葉蓬鬆而柔軟,跑起來很是費力。冒頓悶著腦袋朝山坡急衝。路過很小的一片空地時,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名字。冒頓回身,隻見一個身穿白色繒衣,長發後卷、眼睛深邃的月氏婦女,牽著一匹全身斑斕的駿馬,站在那裏,衝冒頓擺手。冒頓咦了一聲,快步走近那位婦女。
冒頓認出她就是當年的嘟嘟拉,美麗的月氏女子,盡管眼角已經有了皺紋,但眼睛和皮膚,神態和臉色依舊是當年的。冒頓說:“你是嘟嘟拉?”嘟嘟拉看著冒頓的臉,點點頭。將馬韁遞在冒頓手中,說:“快騎馬逃吧!”冒頓嗯了一聲,躍上馬背,雙腿一夾,用手使勁在馬臀上拍了一掌,體格雄健的戰馬噅噅嘶鳴一聲,前蹄驟然直立,落地後,朝著南邊疾馳而去。
3
這真是一匹好馬,個頭比漠北和漠南的馬匹高出半截,蹄子像是小孩腦袋,奔跑起來,耳邊風聲呼呼,猶如騰雲駕霧,不到一天時間,冒頓就跑到了騰格裏沙漠,駿馬的四蹄濺起黃沙,穿過沼澤和草地,徑直奔到陰山單於庭。
兩年前的陰山單於庭一如舊時,整齊的營帳圍繞著金碧輝煌的單於宮殿,牧人及其牛羊在遠處山坡上,像是金黃天空中的白色抑或黑色的雲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