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月氏
大月氏本行國也,隨畜移徙,與匈奴同俗。控弦十餘萬,故強輕匈奴。本居敦煌、祁連間,至冒頓單於攻破月氏,而老上單於殺月氏,以其頭為飲器,月氏乃遠去,過大宛,西擊大夏而臣之,都媯水北為王庭。其餘小眾不能去者,保南山羌,號小月氏。
——引自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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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月氏疆界(今甘肅武威和張掖一帶),冒頓便被夾在馬隊之間,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一團煙霧中。
從焉支山到蓮花穀,要是快馬,三天可到。為確保萬無一失,大月氏左賢王丙塞令千夫長雅閣拉日曼帶三千兵馬,送到蓮花穀。——他們奔行的地方,是一個狹長的峽穀,左側是祁連雪山,山頂積雪潔白耀眼,根部則呈黝黑色。馬蹄下是植被稀疏的沙漬之地,馬隊過後,揚起一股白色煙塵,就像是平地而起的強大風暴,遮沒了半個天空。
綿長鬆軟的沙漬右側,是低矮連綿的荒山,有的呈淡黃色,有的是黑色,起伏幅度不大,但異常連貫,倘若陳兵於上,任由萬千兵馬,也難以攻越。冒頓想,從焉支山到蓮花穀,地勢平坦,峽穀綿長,左右兩側,一邊水草豐美,乃天然牧場,人畜同宜。一邊則是寸草不生,風吹不斷,滿眼迷離的洶湧流沙,倘若引兵設伏,必然穩操勝券。
冒頓想道:如此地勢,攻守相當,退進自由,向東,可馬踏中原,向西,可直抵遼闊西域,匈奴汗國若據此磨刀利兵之地,必將崛起。想到這裏,冒頓胸中不由得升起一股雄壯之氣,像是一股強大暗流,衝撞得心髒發疼。
至蓮花穀,冒頓發現,月氏王庭(今甘肅張掖黑水國遺址或接近祁連山某處)真是一個類似天堂的地方。此前,他想象中的河西乃至西域,一定荒無人煙,沙漬橫行,風暴肆虐,狼蟲出沒,抑或說,西域幹脆就隻是茹毛飲血者所能生活的地方。冒頓內心萌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驚異和仰慕之情。
冒頓沒想到:月氏竟然占據了這麼一個美麗的地方,就連石頭,也都光滑無比,起伏連縱的山崗上,到處樹木和青草,鳥雀繞樹飛翔,或隻差青天,或擇木而棲。一個個的大月氏人,金發碧眼,胡須濃密,體格彪悍。
但是,最美的是月氏女子,一個個隆胸寬臀,腰肢細得像馬鞭,眼睛藍得猶如察布草原秋天的湖水,稍微一瞥,就會使他的內心蕩起一連串漣漪。
夕陽籠罩蓮花穀,單於宮和周邊營帳沉浸在一片乳白色的暮靄中,提著木桶擠奶的婦女們倩影如蛇,嫋嫋婷婷,彎腰起身,一顰一笑,簡單的動作,輕盈而自然。冒頓一邊走走,一邊看,忍不住讚歎,心馳神迷,渾然忘了自己是一個被囚的人質。
月氏王韃胡卓泰單於宮外,玉石鋪就的台階筆直而寬闊,兩邊生長的紅色灌木看起來就像血樹,隻有葉子是碧綠色的。宮殿前,是一麵闊大的可同時容納一百多人操場,地麵全由白色玉石砌成。單於宮外,分別豎立著四尊石頭雕刻的,頭上長角,四蹄猶如蓮花的猛獸,其中兩個,是直立的飛鷹,下身和頭部看起來像是月氏人,而胸部則長滿了黑色羽毛,兩隻巨大的翅膀展開來,比牛犢腹部還大。
單於宮內,陰涼而清爽,到處掛著青色的藤蔓,像是長葉子的蛇,趴在潔白牆壁上。
青藤間,懸掛著數盞鬆油燈,徹夜不息韃胡卓泰由金子做成的座榻和貢案顯得特別的刺眼,極其華貴莊嚴。座榻後,懸著一隻淩空展翅而飛的黑色巨鷹,巨喙猶如鐵劍,堅硬而又鋒銳,尤其是那一雙眼睛,瞳仁金黃,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之感。
在內心,冒頓覺得驚奇,還有羨慕和渴望。但這些情緒,隻能在內心回旋,不可泄露和表達出來。他真正渴望的東西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韃胡卓泰或者父親那樣,以單於之尊,統攝四方,威儀天下。而這種欲望,正是韃胡卓泰,甚至頭曼所懼怕的,一旦流露出來,迎接自己的隻能是死亡。這樣一想,冒頓的表情逐漸恢複正常,看到的一切都變得虛幻甚至虛無,毫不入腦動心。
韃胡卓泰一直在審視著冒頓,尤其是他那雙布滿紅色血絲,瞳仁發藍的眼睛。韃胡卓泰想從其中找到一些肯定的蛛絲馬跡與風吹草動。而冒頓最擔心便是這一點,他極力收藏了內心的波濤,盡量把自己克製得睹物若虛,麵如止水。
這是保全性命唯一的辦法,在可望不及的財富和權利麵前,必須保持足夠的冷靜,千萬不能像進了鹹陽宮就賴著不想出來的漢王劉邦那樣。甚至一點貪戀和豔羨之色都不能露出來。
從某一方麵說,這是一場無聲較量,是一種力量和另一種力量的展示和對抗。韃胡卓泰也知道:冒頓作為匈奴單於繼承人,必然會對某些事物有著出異乎尋常的渴求,比如眼前陳列的財富和至高無上的權利與地位。
但沒想到:冒頓始終保持了不卑不亢與視而不見的平靜姿態。像冒頓這樣二十多歲的單於繼承人,是不會有很深城府的,即使有,也會在俗世名利前,難以遮掩強烈羨慕之心和占有欲望的。
韃胡卓泰直勾勾地盯著冒頓的臉,其他大臣見單於眼神古怪,也將目光轉移到冒頓身上。隨駕而來的左賢王丙塞看到冒頓,也覺得心中凜然,從這個人身上,他似乎找到了某種恐懼。冒頓見到,微微躬身道:“冒頓拜見月氏單於。”
冒頓聲音低沉,乍聽起來,令人覺得很是虔誠。但細想,又覺得輕蔑。韃胡卓泰嗯了一聲,說:“站的可是匈奴太子?”。冒頓直起身子,看著韃胡卓泰胡須的臉,凜然道:“正是!”
大月氏的左賢王丙塞忽地站出來,指著冒頓鼻子說:“你一個小小匈奴質子,見我月氏單於應當下跪行禮,以示臣服。”冒頓轉身看了看丙塞,微笑著,不溫不火說道:“下跪乃秦人爛規,我族從無此禮。”
丙塞道:“下跪乃臣服之禮,無分秦人匈人,是不是要我大月氏再度雄兵東進,直搗陰山。方才臣服?”丙塞眼睛圓睜,氣勢洶洶。冒頓轉身,迎著丙塞,笑了一下道:“左賢王此言何來?我身為匈奴太子,舍身為質,難道這還不夠臣服麼?”丙塞想要再說些什麼,卻又無法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