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樓的一間辦公室裏,石高靜見到了托蘭德教授。這個六十多歲、長著紅鼻子的著名生物學家告訴他:邁阿密研究中心分到的任務是,為人類第七條染色體的上半部測序,占人類DNA總量的百分之一點八。石高靜問:要多長時間完成?托蘭德問:你今年多大年齡?石高靜答:三十七歲。托蘭德說:等你五十一歲那年,咱們把它打開!說著,他往旁邊櫥子上一指。原來,那兒高高地放著一瓶法國名牌香檳“巴黎之花”。石高靜心想:哇,十四年嗬,超過八年抗戰嗬!
與在愛荷華大學做的基因探尋相比,這兒的工作基本上沒有懸念,就是日複一日的檢測、檢測。石高靜被分配的工作,是做遺傳圖譜。他以一種叫做“限製性內切酶”的分子為“剪刀”,每天剪下一段又一段的DNA鏈條,交給其他的人去做物理圖譜和序列圖譜。
一天一天下去,石高靜對這份工作產生了厭倦,覺得十四年真是過於漫長。他想,我們家族的男人都活不過五十,我能等到“巴黎之花”盛開的那一天嗎?
他想來想去,要把這十四年堅持下來,還是要依靠修行。紫陽真人說過,要“以事煉心”。我應該把這日複一日的工作當作修行,為人類做功德,同時也磨煉自己的心性;同時,我要毫不鬆懈地修習丹功,以葆身體康健。於是,他上班時兢兢業業,下班後勤奮修煉,把二者結合得圓融無礙。
有一個周末,他到邁阿密海灘上練站樁,練完之後發現,有一位長著蘋果臉的白種男人站在後邊在模仿他。經攀談得知,這人叫麥高,是個中學教員,特別喜歡東方文化,尤其是老子的《道德經》,他百讀不厭,光是英文版的《道德經》就收藏了三十多種。石高靜感到吃驚,問他為何這麼喜歡《道德經》,麥高說:老子的理論非常獨特。你們中國的另一位思想家孔子也講道德,亞裏士多德、蘇格拉底他們也講道德,都差不多,可是老子講的這一套在西方沒有人講過,讓人感到很新鮮,很神秘。石高靜來美國了解到,很多美國人是喜歡老子的,老子講的“道”,已經被一些人用來闡釋政治之道、軍事之道、科學之道、藝術之道、衛生之道、兩性之道等等,甚至還有供兒童閱讀的普及性的圖畫書。麥高問石高靜,他剛才為什麼站在那裏做著奇怪的動作,石高靜說:我在練站樁。這也是老子傳下來的。麥高瞪大眼睛問:是嗎?《道德經》裏的哪一章哪一句是講站樁的?石高靜哈哈一笑,說麥高先生,《道德經》是道教的基本經典,是指導人們修道的基本理論,道教徒不一定從中找到具體的方法,找到理論依據就足夠了。像我這樣站樁,應該把《道德經》第三章講的“虛其心,實其腹,弱其誌,強其骨”當作要領。麥高向石高靜提出,能不能教他修煉。石高靜說,可以。於是,他一邊說一邊做著示範。旁邊有人看到了,也跟著他學。
就在這幾個人麵向大海開始練習時,石高靜突然想:我在這裏辦一家道院,作為瓊頂山南宗祖庭的下院,工作之餘收徒傳道,讓西方人了解中國的道教文化,享受道家養生術的潤澤,不是一件大好事嗎?道院的名稱呢,就借用師父的法名,叫作“崇玄道院”吧。他向麥高講了這個設想,麥高興奮地說:太好了,我當你的第一個弟子吧。另外,我還要勸說一些朋友過來學道。
當天晚上,石高靜打電話給師兄應高虛,說了這件事情。師兄說,很好,你能在美國辦道院,太上會護持你的,曆代祖師都會護持你的。石高靜問:等道院成立的時候,你過來掛牌好不好?師兄說:對不起,阿暖太小,我脫不開身,過幾年再去看你的道院吧。
石高靜向當地政府遞交了建立道院的申請書和二百美元申請費,官方對他審查了一番,很快下達了批文。在麥高等幾位道友的幫助下,石高靜把他租住的房子改造了一番,貼上老子畫像,設置了供桌,在一個周末舉行了道院成立儀式和收徒儀式。有八位白人和黑人向老子叩拜,向石高靜叩拜,正式成為太上弟子。而後,石高靜用中文向徒弟們莊重誦讀《道德經》,用英語一句一句為他們講解: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第二年的秋天,三位中國人忽然來邁阿密大學人類基因研究中心參觀考察,為首者是中國科學院的一位院士。見到國內同行,石高靜特別高興,約他們晚上一起吃飯。在飯桌上,院士向石高靜講,國際HGP 研究的飛速發展和日趨激烈的基因搶奪戰引起了中國政府和科學界的高度重視,國家已決定組建北京、上海兩個人類基因組研究中心。石高靜說:咱們國家重視這件事情太對了,問題是HGP的任務已經分配完畢,美、英、法、德、日五國各領了一塊蛋糕,咱們搶不到了呀。院士說:搶不到也要搶,反正中國不能在這個重大領域缺席。這一次來美國,一方麵是考察HGP進展情況,同時也想從美國人手裏搶一塊。經過多次商談,他們已經同意,從貝勒中心分出一點給我們,大約占HGP總任務的百分之一。石高靜聽了,立即拍手叫好。院士這時問:石先生,你願不願意回國幹呀?願意的話我們舉雙手歡迎!石高靜想了想,說:感謝院士先生對我的器重,但我隻是邁阿密研究中心的一個普通工作人員,國內的HGP不差我這樣的,沒有我照樣會做得很成功。我打算繼續留在這裏,一邊工作一邊把博士讀完。院士說:我們理解你的選擇,HGP是全人類共同的事業,在哪裏幹也一樣做貢獻,祝你早日拿到博士學位。
三年後,石高靜如願以償,戴上了生物學博士的帽子。他的工作因為效率高,差錯率低,經常得到托蘭德教授的表揚。他的傳道事業也一帆風順,弟子有了上百個。他這時有了一些積蓄,就交上十二萬美元首付款,用按揭貸款買了一座別墅,把裏麵的大廳改造成太清殿,把道院搬到了這裏。從搬來的第一天起,他就在門口掛出紅布條幅,上麵寫著:老子天下第一!
這句話,也招來了越來越多對道教感興趣的人。盡管有的人不具道緣,來看了看就走了;有的人雖然拜了師入了道,卻因為不能持之以恒又中途退出,但道心堅定的人總體上是有增無減。尤其是麥高,他一直保持著高度熱情,在組織活動、講經傳道等許多方麵,都成為石高靜的得力助手。在道院成立五周年慶祝活動上,石高靜任命麥高為道院副院長。這樣一來,麥高的積極性更加高漲。
石高靜的個人煉養也一直進行著,虛心實腹,性命雙修。一年年下去,他身內有太和之氣氳氤,心胸仿佛虛空一般,丹田部位則有氣團生成,時時活潑躍動。讓他最感欣慰的是,雖然他年過不惑,一年年向五十逼近,而他的心髒並沒出現任何的不適感覺。他想,照這樣下去,我是能夠等到“巴黎之花”開啟的那一天的。
然而,師兄的突然羽化和臨終囑托,中止了石高靜對那一天的憧憬。
他跪在師兄的遺體旁邊,滿懷驚懼,也想不明白:師兄修煉多年,剛過半百,怎麼會突然不行了呢?
他看到供桌上那支龍頭簪子,回想一下師兄從海灘歸來後的言行,幡然醒悟:師兄是為了讓我回國,坐脫立亡。
盡管猜出了這個原因,但他還是依照美國的法律規定報了警。幾位警察很快過來,勘察一番現場,把一死一活兩個中國人帶到警察局。應高虛被送到一個地方做遺體檢驗,石高靜則接受一位胖警長的審問。他用“坐脫立亡”來說明應道長的死因,那個胖警長卻聽不明白。石高靜就向他解釋:坐脫立亡是修行者達到較高境界時的一種現象,如果他不願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就通過施加意念,讓自己的精神走掉,前往超自然世界,隻留下一具沒有生命的肉身。道教,把這種現象稱為羽化,意思是長了翅膀飛向仙界。
胖警長聽罷,抱著膀子說道:“石先生,你肯定知道人民聖殿教的案子,希望你用充分的事實來證明你和瓊斯完全不同,而不是用一些宗教術語來為自己開脫責任。”
一聽這話,石高靜急了。他當然知道人民聖殿教。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邪教。它1953年成立於美國印第安納州,1977年,教主瓊斯為了躲避警方的調查,把一千多名信徒帶到南美洲圭亞那,第二年脅迫追隨者與他一起自殺,命令他的信眾飲下摻有氰化物的果汁,抗拒命令的人則被射殺、勒死或被注射氰化物。這次集體自殺事件共有914人死亡,其中包括276個兒童,震驚了整個世界。石高靜將桌子一拍,高門大嗓地說:“警長先生,請你不要隨便懷疑我的道院好嗎?中國道教是一種溫文爾雅、重視生命、富有博愛精神的宗教。那些全真派道士,連動物的肉都不忍心吃,還能去殺人?再說,如果是我把應道長殺了,我會打電話向你報警?”
胖警長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石先生,你的這些推理對於我們是沒有用的,我們隻相信鑒定結論。”
他問應高虛女士在中國的履曆。石高靜說:“警長先生,我告訴你吧,如果時間退後三十六年,你如果和應女士比賽槍法,不一定能比得過她。”胖警長很吃驚,拍著腰間掛著的手槍說:“她的槍法比我厲害?她年輕的時候幹什麼?”石高靜:“準備和你們打仗。”胖警長說:“我知道了,她要去朝鮮幫助金日成。”石高靜笑道:“警長先生的記憶力這麼差呀?板門店停戰協定是1953年簽訂的,已經過去將近五十年了。”胖警長尷尬地一笑:“那麼,要去攻打台灣?”石高靜說:“這回猜得差不多。那時候中國內地和台灣的關係非常緊張,美國第七艦隊在太平洋上耀武揚威,中國就實行‘全民皆兵’的政策,在每一個鄉村都組織起了民兵隊伍,應玉蘭就是其中的一員。雖然隻是一位十六歲的少女,但她天資聰明,槍法練得特別準,百發百中。那時候,中國組織了專職軍人和民兵的大比武,應女士參加了華東大區的比賽,奪得了女民兵步槍射擊第一名。警長你要知道,華東五省一市,那時候有兩億多人口,比你們美國都多。”胖警長連連點頭:“應女士真是很傑出。她得了射擊冠軍以後呢?有沒有被中共選作狙擊手,到台灣去射殺蔣先生?”石高靜說:“她哪裏去做狙擊手,她受到了道教徒的點化,很快就不玩槍了。”
石高靜講起了應道長的入道因緣:應玉蘭獲獎之後,在家鄉的名氣很大,地方武裝部門經常讓她參加軍事演習或者做射擊表演。有一天,她在四明山上參加演習,恰巧天上有一隊大雁飛過,就端起槍來,一槍打下了一個,讓在場的人佩服不已。演習結束,那隻死雁讓武裝部長提回去做下酒菜了,她則高高興興地回村。路上,一個老道姑卻攔下了她。那道姑懷中還有一隻大雁,在一聲聲哀鳴。應玉蘭問:你這大雁是從哪裏來的?老道姑說:是讓你打下來的。應玉蘭驚訝地說:我就打下來一隻呀。老道姑說:你打下來的是隻公雁,你們走後,這隻雁從雁群中離開,飛到山上,來來回回找你打下的那一隻。應玉蘭急忙問:它找那一隻幹什麼?老道姑說:這是隻母雁,跟你打下的公雁是一對呀。大雁非常重感情,一旦失偶,就會終生獨居,不再婚配。應玉蘭十分吃驚,急忙打量那隻母雁,隻見她眼神淒涼,叫聲悲慘。應玉蘭流下淚水,撫摸著那隻母雁說:對不起,對不起。她向老道姑提出,讓她把這雁抱回去,由她喂養。老道姑搖頭道:那就違反自然了。雁是野生的,哪能在家裏養著,還是讓我抱回山上,它想留就留,想走就走。說罷就抱著雁去了山上。從那以後,應玉蘭深深懊悔,再也不想摸槍,每當上級舉行武裝演練她都托病不去,隔一段時間就去山上的道觀裏看望那隻落單的母雁。她發現,那母雁不願進食,越來越瘦,半年後竟然死掉了。讓應玉蘭想不到的是,那個老道姑,也就是在道觀當家的費道長,竟然帶領幾個女道士為這隻雁做了一場隆重的法事,超度它的亡魂。應玉蘭深受感動,加上每次來山上都聽老道姑講道教教義,就向老道姑說,她也想出家。費道長已知道她有未婚夫,說:你出了家,你那對象不也落單?你還是先盡人道、後盡仙道吧。應玉蘭聽了這話,就暫時打消了出家的念頭,結婚生子。然而,兒子長到十歲,卻忽然得病死了,她更感覺人生無常,出家的念頭又強烈起來。於是,三十歲這年她辭別丈夫,成了四明山上的一位女道士。她在四明山住了一年,有一位道友告訴她,南宗丹法特別奇妙,練好了能夠長壽,她就離開那裏,到南宗祖庭瓊頂山拜翁道長為師,開始修煉南宗丹法。後來翁道長羽化,應道長接任瓊頂山道觀主持,直到現在。沒想到,她來美國參加崇玄道院成立十周年慶典,卻突然走了。